选自《文选》卷三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原题作《陈情事表》，后简称为《陈情表》。
陈，陈述。
李密（224—287），一名虔，字令伯，犍为武阳（今四川彭山）人。曾仕蜀汉，晋朝建立后，晋武帝征召他任太子洗（xiǎn）马时，他写了这篇表。
臣密言：臣以险衅[1]，夙遭闵凶[2]。生孩六月，慈父见背[3]；行年[4]四岁，舅夺母志[5]。祖母刘愍[6]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7]，零丁[8]孤苦，至于成立[9]。既无伯叔，终鲜[10]兄弟，门衰祚薄[11]，晚有儿息[12]。外无期功强近之亲[13]，内无应门[14]五尺之僮[15]，茕茕孑立[16]，形影相吊[17]。而刘夙婴疾病[18]，常在床蓐[19]，臣侍汤药，未曾废离[20]。
逮奉圣朝[21]，沐浴清化[22]。前太守臣逵[23]察[24]臣孝廉[25]，后刺史臣荣[26]举臣秀才[27]。臣以供养无主[28]，辞不赴命[29]。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30]。猥以微贱[31]，当侍东宫[32]，非臣陨首所能上报[33]。臣具以表闻[34]，辞不就职。诏书切峻[35]，责臣逋慢[36]；郡县[37]逼迫，催臣上道；州司[38]临门，急于星火[39]。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40]；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41]：臣之进退，实为狼狈[42]。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43]，犹蒙矜育[44]，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45]，历职郎署[46]，本图宦达[47]，不矜名节[48]。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49]，宠命[50]优渥[51]，岂敢盘桓[52]，有所希冀[53]。但以刘日薄西山[54]，气息奄奄[55]，人命危浅[56]，朝不虑夕[57]。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58]，是以区区[59]不能废远[60]。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乌鸟[61]私情，愿乞终养[62]。臣之辛苦[63]，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64]所见明知[65]，皇天后土实所共鉴[66]。愿陛下矜愍[67]愚诚[68]。 听[69]臣微志，庶刘侥幸[70]，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71]。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72]，谨拜表[73]以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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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衅〕艰难祸患，指命运不好。险，坎坷。衅，祸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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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遭闵凶〕小时候就遭遇不幸之事，指自己幼年父死母嫁。夙，早年。闵凶，忧患凶丧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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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背〕弃我而去，指尊长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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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年〕年岁，年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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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夺母志〕舅父强行改变了母亲想守节的志向。这是母亲改嫁的委婉说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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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愍〕怜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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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会走路。这里形容柔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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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丁〕孤独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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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成人自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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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xiǎn）〕少。这里是“没有”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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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衰祚（zuò）薄〕家门衰微，福分浅薄。祚，福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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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息〕子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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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无期（jī）功强（qiǎng）近之亲〕在外没有什么近亲。外，指自己一房之外的亲族。古代以亲属关系的远近确定丧服和服丧的时间。期，穿一年孝服的亲族。功，穿大功服（九个月）、小功服（五个月）的亲族。这都指关系比较近的亲属。强近，勉强算是亲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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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门〕指守候和应接叩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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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尺之僮〕指儿童、小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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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茕（qióng）茕孑（jié）立〕孤单无依靠地独自生活。茕茕，孤单的样子。孑，孤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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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影相吊〕身体和影子互相安慰。吊，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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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婴疾病〕早已疾病缠身。婴，缠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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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蓐（rù）〕草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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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离〕停止侍奉而离开（祖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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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奉圣朝〕意思是到了晋朝建立。逮，及、至。奉，承奉。圣朝，指晋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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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清化〕（自己）受到晋朝清明教化的润泽。沐浴，这里指承受恩泽。清化，清明的教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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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太守臣逵〕从前太守名逵的（姓不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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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经考察后予以推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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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廉〕汉代所设荐举人才的一种科目，推举孝顺父母、品行方正的人。晋时仍保留此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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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刺史臣荣〕后来刺史名荣的（姓不详）。刺史，州的最高行政长官，这里指益州刺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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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汉代所设选拔人才的一种科目，推举优秀人才。晋时仍保留此制。与科举考试的“秀才”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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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养无主〕供养祖母之事没有人来做。主，主事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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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不赴命〕辞谢而未接受任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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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臣郎中〕任命我为郎中。拜，授官。郎中，尚书省的属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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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猥（wěi）〕谦辞，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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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侍东宫〕承担侍奉太子的职务。东宫，指太子，太子居东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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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臣陨首所能上报〕（皇帝的恩遇）不是我用生命所能报答的。陨首，头落地，指不惜性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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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以表闻〕（把自己的苦衷）在奏表中一一呈报。闻，使上闻、报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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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峻〕急切严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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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逋（bū）慢〕有意拖延，怠慢上命。逋，逃避。慢，怠慢、轻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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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县〕指郡县的官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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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司〕州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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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流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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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笃〕一天比一天沉重。笃，病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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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不许〕向上申诉不被许可。告诉，申诉（苦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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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狈〕形容进退两难的窘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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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老〕元老，旧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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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矜育〕怜惜养育。矜，怜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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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仕伪朝〕年轻时做伪朝的官。伪朝，非正统的朝廷或非法政府，指蜀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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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署〕郎官的衙署。李密在蜀汉曾任郎中和尚书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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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图宦达〕本来就希图官职显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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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矜名节〕并不想顾惜名誉与节操。矜，看重、推崇。名节，名誉与节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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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蒙拔擢（zhuó）〕过分地受到提拔。拔擢，提拔、擢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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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命〕加恩特赐的任命。对上司任命的敬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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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渥（wò）〕优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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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桓〕犹疑不决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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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冀〕这里指非分的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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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太阳快要落山。这里比喻人的寿命即将终了。薄，迫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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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奄奄〕气息微弱、将要断气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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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浅〕垂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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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不虑夕〕早晨不能想到晚上怎样。意思是随时都可能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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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相为命〕相依为命。更相，相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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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自己的私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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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远〕停止奉养而远离（祖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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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鸟〕乌鸦。传说乌鸦能反哺其母，常比喻孝亲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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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乞终养〕希望求得奉养祖母以终其天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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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辛酸悲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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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州牧伯〕指太守逵与刺史荣。二州，指梁州和益州。牧伯，称州郡长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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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见明知〕明明白白知道的。见，表被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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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天地神明实在也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鉴，照察、审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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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矜愍〕怜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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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诚〕谦辞，指自己的诚意、衷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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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任从。这里指应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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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刘侥幸，保卒余年〕意思是，希望刘氏能幸运地（蒙您恩典），（得以）终其余年。庶，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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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当结草〕《左传·宣公十五年》记载，晋大夫魏武子临死时，嘱咐他儿子魏颗把自己的爱妾杀了殉葬。魏颗没有照办而把她嫁了出去。后来魏颗与秦将杜回作战，看见一个老人结草，把杜回绊倒，因此擒获杜回。魏颗夜间梦见这个老人，自称是那个再嫁之妾的父亲，特来报恩。后世用“结草”代指报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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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马怖惧之情〕这是臣子谦卑的话，用犬马自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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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表〕上表章。 ↩︎
Last edited by @suen 2024-08-18T10:45:49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