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读书:目的和前提

读书:目的和前提[1]
黑 塞

真正的修养不追求任何具体目的,一如所有为了自我完善而作的努力,本身便有意义。对于教养也即精神和心灵完善的追求,并非是朝向某些狭隘目标的艰难跋涉,而是我们自我意识的增强和扩展,从而使我们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享受更多更大的幸福。因此,真正的修养一如真正的体育,既是完成同时又是激励,随处都可到达终点却又从不停歇,永远都在半道上,与宇宙共振,于永恒中生存。它的目的不在于提高这种或那种能力和本领,而在于帮助我们找到生活的意义,正确认识过去,以大无畏的精神迎接未来。

为获得真正的教养可以走不同的道路。最重要的途径之一,就是研读世界文学,就是逐渐地熟悉掌握各国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尤其是他们在作品中留给我们的思想、经验和理想的巨大财富。这条路永无止境,任何人也不可能在什么时候走到尽头;任何人也不可能在什么时候将哪怕仅仅只是一个文化发达民族的全部文学通通读完,更别提整个人类的文学了。然而,对每一部思想家或作家的杰作的深入理解,都会使你感到满足和幸福——不是因为获得了僵死的知识,而是有了鲜活的意识和理解。对于我们来说,问题不在于尽可能地多读、多知道,而在于自由地选择我们个人闲暇时能完全沉浸其中的杰作,领略人类所思、所求的广阔和丰盈,从而在自己与整个人类之间,建立起息息相通的生动联系,使自己的心脏随着人类心脏的跳动而跳动。这,归根到底是一切生活的意义,如果活着不仅仅是为着满足那些赤裸裸的需要的话。读书绝不是要使我们“散心消遣”,倒是要使我们集中心智;不是要用虚假的慰藉来麻痹我们,使我们对无意义的人生视而不见,而是正好相反,要帮助我们将自己的人生变得越来越充实、高尚,越来越有意义。

要想建立与世界文学的生动联系,读者的第一要务乃是认识自己,进而认识那些特别能引起共鸣的作品,而不要遵循任何的模式或者教学大纲!他必须走一条爱之路,而非义务之路。仅仅因为某部作品有名,因为羞于不了解它就强迫自己去阅读,实乃大错而特错。恰恰相反,每个人都该在他感觉最自然的地方,开始对书籍的阅读、了解和喜爱。有的人在学生时代已早早发现自己对优美诗歌的爱好,也有人更爱好历史和乡土传说;有的人也许喜欢民歌,还有人觉得阅读那种细致考察我们心灵的感受并给予高度理性解释的作品,更加富有魅力和令人欣喜。阅读之路有千万条。可以从小学课本和日历出发,而终结于莎士比亚、歌德或者但丁。一本别人称赞而我们也试图阅读却引不起兴趣的作品,一本令我们反感、无法读进去的作品,千万别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硬往下读,应该干脆放弃。所以也不要过分鼓励和规劝小孩子和年轻人去读某一专门范围内的书;否则,会搞得他们终生厌恶那些最优美的著作,是的,甚至厌恶读书本身。让每个人凭自己的爱好去开始阅读,读一部文学作品或者一首诗,或者一则报道、一篇论文,以此为出发点,然后再扩而大之。

世界文学的辉煌殿堂对每一位有志者都敞开着,谁也不必对它收藏之丰富望洋兴叹,因为问题不在于数量。有的人一生中只读过十来本书,却仍然不失为真正的读书人。还有人见书便生吞下去,对什么都能说上几句,然而一切努力全都白费。因为教养得有一个可教养的客体作前提,那就是个性或人格。没有这个前提,教养在一定意义上便落了空,纵然能积累某些知识,却不会产生爱和生命。没有爱的阅读,没有敬重的知识,没有心的教养,是戕害性灵的最严重的罪过之一。

为了说清楚富有个性地、生动热情地与书籍打交道大概是个什么情况,我别无他法,只好将我本人迷恋阅读的一些情形如实相告。我早早地开始了读书生活,也知道应该努力去正确而恰当地选读世界文学。我广泛涉猎,认为了解和懂得某些生疏的事物乃是自己的责任。殊不知这种将读书当作学习,以教养和公平为阅读外国文学的目的和准则的方法,实在不合我的天性;相反,在书籍的世界中,总不断有某种特殊的爱好使我着迷,有某个新发现令我神往,有某种新的热情叫我兴奋不已。许多这样的热情交替出现,有的过一定时期去而复来,有的出现一次便永远消失了……

少年时代,我唯一熟悉并可以利用的是我祖父的巨大藏书室。在它数以千计的卷帙里面,绝大多数我一点不感兴趣,也永远不会再感兴趣。可是就在这故书堆中,渐渐地,我也发现了另一类东西。一开始吸引我的只是不多的那么几本书;但正是它们,促使我慢慢地将这显得如此无聊的藏书整个翻了一遍,并且终于发掘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那不过是一部配有格兰威尔引人入胜插图的《鲁滨逊漂流记》,以及两巨册1830年出版的四开的《一千零一夜》的德译本,同样配有插图。这两部书告诉我,在灰色的大海里也可以捞到珍珠。从此我便孜孜不倦地搜寻大厅中那一个个高高的书架,经常在扶梯顶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要不便趴在地板上,让周围一摞一摞的书将自己围起来。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读到了巴尔扎克的名字。书架上有几册还是他生前出版的十六开蓝色硬纸面的德译本。我没有忘记,我怎样第一次翻开他的作品,却几乎不懂他说些什么。主人公的财务状况竟描写得如此详尽,每个月入息多少,从母亲方面得到的遗产是多少,还有希望得到多少遗产,以及欠债多少,等等。我大失所望。我所期待的是充满狂热与纠葛的故事,是前往陌生国度的旅行,或者是甜蜜而冒险的艳遇;谁知没有这一切,却要我去操心一个年轻人,一个还完全陌生的年轻人的钱包!我厌烦地将那本蓝色小书放回原处,从此许多许多年都没再读巴尔扎克,直至很久很久之后重新发现他;这次才是认认真真的发现,一劳永逸的发现。

又过了若干年,一次与书籍有关的新体验带给了我满足。在此之前,通过父亲的指点,我已认识了老子,最先读的是格里尔(Grill)的译本。随后开始出版“中国丛书”,即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翻译的中国经典著作;在我看来,这是当今德国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高度发达的、最高贵的人类文化的精华的一支,以往对于德国读者只是陌生的稀罕物,现在已为我们所拥有,不是像往常那样从拉丁文和英文转译过来,经由第三者或第四者倒手,而是直接由一位在中国生活了半辈子、对中国精神了如指掌的德国人所译。这个德国人不只精通中文,也精通德文,并亲身体验到了中国精神对于今日欧洲的意义。“丛书”头一本是孔子的《论语》,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阅读这本书时如何惊异和心驰神往,书中所说的一切对我如何既陌生又正确,既符合我的预感和期望又美好无比。这套丛书到今天已相当可观。《论语》之后又出了《道德经》《庄子》《孟子》《《吕氏春秋》和《中国民间童话》。与此同时,还有好几位译者在努力重译中国的抒情诗,对中国通俗小说的介绍则更加成功。几十年来,我对这些中国典籍的喜爱有增无已,床头多半总是摆着其中的某一部。对现实生活的接近,高贵的谨守最高道德要求的精神与感性的富有乐趣和魅力的日常生活和谐协调——自如地周旋于崇高的精神境界与纯真的生活享乐之间。如果说印度在禁欲和僧侣式的弃绝尘世方面已臻佳境,令人感动,那么,古代中国在精神修养方面创造的奇迹也毫不逊色。在中国人那里,自然与精神,宗教信仰与日常生活,不是相互敌对和矛盾,而是相反相成,各得其所。

当今之世,对书籍已经有些轻视了。为数甚多的年轻人,似乎觉得舍弃愉快的生活而埋头读书,是既可笑又不值得的;他们认为人生太短促,太宝贵,却又挤得出时间一星期去泡六次咖啡馆,在舞池中消磨许多时光。可整天待在这些地方,难道就比我们一天留一两个小时去读古代哲人和诗人的作品,更能接近真正的生活吗?不错,读得太多可能有害,书籍可能成为生活的竞争对手。但尽管如此,我仍然不反对任何人倾心于书。让我们每个人都从自己能够理解和喜爱的作品开始阅读吧!但单靠报纸和偶然得到的流行文学,是学不会真正意义上的阅读的,必须读杰作。杰作常常不像时髦读物那么适口,那么富于刺激性。杰作需要我们认真对待,需要我们在读的时候花力气,下功夫。我们先得向杰作表明自己的价值,才会发现杰作的真正价值。



  1. 选自《读书》1990年第4期。杨武能编译。有删改。黑塞(1877—1962),德国作家、诗人。获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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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书馆[1]
王佐良

在什么地方看见西蒙娜·德·波伏瓦[2]说了一句话:她真正钟情的是法国国立图书馆。

这地方我去过,在巴黎里胥力欧大街,是一所华美的房子。光这建筑,且不讲其中藏的几百万册书,也使人爱它。

于是我想起了上图书馆之乐。

在这方面,我是有愉快的回忆的。我在武昌上中学,一个大院子里有三所学校:文华中学,华中大学,文华图书科学校。这三所学校是有血亲关系的,这且不表。只说文华图书科学校是当时中国唯一讲授图书馆学的高等学府,它拥有一个图书馆,叫作“公书林”,这里有丰富的中英文藏书,而且全部开架,连我们中学生也可以进去随便阅览。我在文华中学学到了许多东西,至今都怀念我那时的中外老师,但给我知识最多的却是这个“公书林”。“公书林”的房子也宽敞,舒服,而且环境优雅,至今我都记得馆外的一片绿色和馆内的幽静整洁。我在那里翻阅了许多英文小说,当时我的英文程度很有限,多数原著是我看不懂的,但是仅仅摸着那些书,看看它们的封面、目录和插图之类也使我高兴。当时《中学生》杂志正在介绍斯蒂文生的小说《宝岛》[3],我读得有趣,对作者的其他小说也产生了好奇心,果然在“公书林”里找到了书架上一排斯蒂文生的书,拿下来翻了几本,虽然只记得了它们的书名,那个下午却是消磨得很愉快的。

“公书林”还帮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即看英文杂志。我就是在它的期刊室里第一次接触到一些美国杂志的,如《星期六晚邮刊》《全国地理》《美丽的屋子》等,当然也主要是翻着图画看看,这样也就部分地满足了我对外间世界的好奇心,也从旁学到了一些英文。

后来我上大学进了清华。清华给我的教益极多,这当中它的图书馆又是我的一大恩师。它比“公书林”更神气:文艺复兴式的红色外表,大理石的门厅,玻璃地板的书库,软木地板的阅览室——当时新建的第三阅览室好像有一个足球场那么长,其中各种精美的书刊闪着光,宽长的书桌上两端各立一个铜制的高台灯,它们在一个19岁的青年心上投下了温情和宁静的光,是后来任何日光灯、白炽灯所不能比的。就是在这个“指定参考书阅览室”里,我和我的同学好友们读了柏拉图《对话》的英译本,西洋哲学史,古罗马史,希腊悲剧,英国16、17世纪诗剧,等等,进入了一个知识上和情感上的新世界,一片灿烂!

真实的世界却在暗淡下来。“七七事变”一起,清华图书馆的灯光全灭了。

此后若干年,我发现自己坐在英国牛津大学的包德林图书馆里。一间名叫“亨福莱公爵室”的古籍阅览室是我常去之地,那里天花板上有彩画,四壁还有过去的名人画像,也是华美的建筑,然而照明相当差。当时还有一些古本是用链子锁在书架上的,把它们拉下来摊在桌上看也看得吃力。在这里,中古僧侣修习的遗风犹存,那种一灯如豆一心苦读的空气却与我当时的心情合拍:国内正在进行大战,我的家已无音讯,虽然在做着功课,心里却是很不平静的。只在最后的两个月里,论文已经做完,口试也已通过,北平也解放了,我在等船的间隙里在包德林图书馆纵情自由阅读,初夏的阳光给了馆内更多光亮,我的心境也豁然开朗了。

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我还去过英国博物馆的圆形图书馆,这就是过去马克思常去的地方。这个大厅也是建筑华美,气象万千,那高耸的大圆顶总使我想起一段台词:“这个覆盖众生的苍穹,这一顶壮丽的帐幕,这个金黄色的火球点缀着的庄严的屋宇……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4]

也许是牵强附会吧,但这也说明独拥书城自吟啸固是一乐,上图书馆也有其奇趣。


《读书:目的和前提》《上图书馆》都是随笔,两位作者用灵活自由的笔触,记述了自己求学读书的生活与感悟。

黑塞从切身体会出发,思考读书的意义。文章充满睿智的思考,又温暖感人。黑塞读中国古代论著的感受,以及他关于修养不追求具体目的、流行读物不能取代经典等看法,都发人深思。找出文中关于读书与修养的名句,细加体味。

王佐良回顾上图书馆的几段经历,那种氛围与乐趣,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中对图书馆的礼赞,体现出作者对知识的崇敬,阅读时注意结合文中引用的莎士比亚戏剧台词加以体会。还可以联系自己的读书生活,思考阅读对于人生的意义。


  1. 选自《王佐良全集》第十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王佐良(1916—1995),浙江上虞人,诗人、翻译家。 ↩︎

  2. 西蒙娜·德·波伏瓦(1908—1986):法国女作家。 ↩︎

  3. 斯蒂文生的小说《宝岛》:即英国作家斯蒂文森(1850—1894)的小说《金银岛》。 ↩︎

  4. 这个覆盖众生的苍穹……多么伟大的力量!……:这是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戏剧《哈姆莱特》中的台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