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1]（节选）
关汉卿
第三折
（外[2]扮监斩官上，云）下官监斩官是也。今日处决犯人，着[3]做公的[4]把住巷口，休放往来人闲走。（净[5]扮公人，鼓三通、锣三下科[6]。刽子磨旗[7]、提刀，押正旦[8]带枷上。刽子云）行动些[9]，行动些，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正旦唱）
【正宫[10]】【端正好[11]】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12]，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13]。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14]？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15]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刽子云）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正旦唱）
【倘秀才】则被这枷纽[16]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17]。我窦娥向哥哥行[18]有句言。（刽子云）你有甚么话说？（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
（刽子云）你如今到法场上面，有甚么亲眷要见的，可教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正旦唱）
【叨叨令】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刽子云）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正旦云）止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19]去了，至今杳无音信。（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刽子云）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么主意？（正旦唱）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
（刽子云）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正旦云）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20]去呵，（唱）枉将他气杀也么哥[21]，枉将他气杀也么哥。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
（卜儿[22]哭上科，云）天那，兀的[23]不是我媳妇儿！（刽子云）婆子靠后。（正旦云）既是俺婆婆来了，叫他来，待我嘱咐他几句话咱[24]。（刽子云）那婆子近前来，你媳妇要嘱咐你话哩。（卜儿云）孩儿，痛杀我也！
（正旦云）婆婆，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实指望药死了你，要霸占我为妻。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药死了。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今日赴法场典刑。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25]，有瀽[26]不了的浆水饭， 瀽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27]儿。
则是[28]看你死的孩儿面上！（唱）
【快活三】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29]，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30]；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鲍老儿】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31]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32]。（卜儿哭科，云）
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天那，兀的不痛杀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33]，负屈衔冤。
（刽子做喝科，云）兀那婆子靠后，时辰到了也。（正旦跪科）（刽子开枷科）（正旦云）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监斩官云）你有甚么事？你说。（正旦云）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34]，挂在旗枪[35]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36]。（监斩官云）这个就依你，打甚么不紧[37]。（刽子做取席站[38]科，又取白练挂旗上科）（正旦唱）
【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39]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40]。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41]，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42]，望帝啼鹃[43]。
（刽子云）你还有甚的说话，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说那？（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44]，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监斩官云）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正旦唱）
【二煞】你道是暑气暄[45]，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46]？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47]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甚么素车白马[48]，断送出[49]古陌荒阡？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50]亢旱[51]三年！（监斩官云）打嘴！那有这等说话！（正旦唱）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52]。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53]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内[54]做风科，刽子云）好冷风也！（正旦唱）
【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55]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刽子做开刀，正旦倒科）（监斩官惊云）呀，真个下雪了，有这等异事！（刽子云）我也道平日杀人，满地都是鲜血，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并无半点落地，委实奇怪。（监斩官云）这死罪必有冤枉。早两桩儿应验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准也不准，且看后来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与我抬他尸首，还了那蔡婆婆去罢。（众应科，抬尸下）
王国维曾说，《窦娥冤》“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宋元戏曲史》）。窦娥悲惨的命运令人同情，造成她悲剧的原因引人深思。 阅读本文时要注意体会剧作家在窦娥这个人物身上寄托的思想感情，思考她指斥天地、痛发誓愿的反抗有什么样的意义和价值。
《窦娥冤》属于元杂剧中的“本色派”作品，说白凝练而又生动流畅，唱词优美而又节奏鲜明，深刻地展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要反复诵读，欣赏作品极富表现力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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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关汉卿戏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年版）。关汉卿（约1230—约1300），号已斋叟，大都（今北京）人，元代戏曲作家。代表作有杂剧《窦娥冤》《救风尘》《望江亭》《鲁斋郎》《拜月亭》《调风月》《单刀会》等。《窦娥冤》是元杂剧的代表性作品，共四折，这里选的是第三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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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外末”的简称，传统戏曲中男性角色名。意思是正角之外的次要角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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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zhuó）：命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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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公的：公人，官府里的公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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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角色名，俗称“花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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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古代戏曲剧本中指示角色动作、表情的用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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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旗：摇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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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旦：传统戏曲中的女主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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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些：走快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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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宫：宫调之一。宫调，我国古代音乐以宫、商、角（jué）、变徵（zhǐ）、徵、羽、变宫为七声，以其中任何一声为主，均可构成一种调式，凡以宫声为主的调式称“宫”，以其他各声为主的称“调”，合称“宫调”。杂剧的每一折，由同一宫调的若干曲牌联成一套曲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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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正好：和下文的“滚绣球”“倘秀才”等都是曲牌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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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防遭刑宪：没防备触犯刑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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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怎么不把天地呀深深地埋怨。生，甚、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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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怎生糊突了盗跖（zhí）、颜渊：可是怎么混淆了坏人和好人？糊突，同“糊涂”，这里是“混淆”的意思。跖，传说是春秋末年奴隶起义的首领，过去被诬称为“盗跖”。颜渊，孔子弟子，被推崇为“复圣”。盗跖、颜渊，这里泛指坏人和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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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勘：错误地判断。勘，审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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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同“扭”。这里是“拘束”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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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合后偃（yǎn）：意思是前倾后仰，站不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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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行（háng）：哥哥那边。哥哥，对一般男子的客气称呼。行，表示处所。宋代和元代口语里自称或者称呼别人的词的后边，有时加“行”字，意思大致相当于“这边”“那边”或者“这里”“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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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朝取应：进京考试。取应，参加科举考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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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刀：吃刀，挨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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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么哥：元明戏曲中常用的衬词，无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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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儿：元杂剧中的老年妇女角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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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的：这，这个。与“不”连用，表示反问，如同说“这岂不”“怎的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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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zá）：语气助词，表示祈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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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时年节，月一十五：冬至和过年，初一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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瀽（jiǎn）：泼，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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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量词，用于祭奠时所烧的纸钱，相当于“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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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是：只当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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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qiān）：可怜我窦娥被官府糊里糊涂地判了死罪。葫芦提，当时的口语，“糊里糊涂”的意思。愆，罪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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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家缘：操劳家务。家缘，家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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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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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祭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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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不暗：糊里糊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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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练：白色熟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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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枪：旗杆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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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语气助词，用于句末，表示祈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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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甚么不紧：有什么要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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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这里指让窦娥站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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罚：这里是“发”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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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见得湛湛青天：也显不出天理昭彰。湛湛，清明澄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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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洒：洒在土地上。红尘，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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苌弘化碧：苌弘是周朝的贤臣。相传他无罪被杀，他的血被蜀人藏起来，三年后变成了碧玉。碧，青绿色的美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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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帝啼鹃：望帝是古代传说中蜀王杜宇的称号。相传他因水灾让位给他的臣子，自己隐居山中，死后化为杜鹃，日夜悲啼，直到吐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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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天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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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炎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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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霜六月因邹衍：邹衍是战国时燕国的臣子。相传他遭谗言被囚禁，入狱时仰天大哭，当时正当夏天，竟然下起霜来。后来常用“六月飞霜”来表示冤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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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出冰花：指雪花。雪的结晶体一般有六瓣，所以说“六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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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车白马：指送葬的车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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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送出：发送往。断送，发送，指殡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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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州：州名，治所在山阳（今江苏淮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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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旱：大旱。亢，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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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曾经孝妇冤：此事见于《说苑·贵德》《汉书·于定国传》等，记东海孝妇蒙冤被杀，郡中大旱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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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表示复数，相当于“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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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指后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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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提。 ↩︎
Last edited by @suen 2024-08-22T06:06:37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