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語文 - 12 玩偶之家(节选)/ 易卜生

选自《易卜生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潘家洵译。

易卜生(1828—1906),挪威剧作家。

《玩偶之家》的主要情节是:娜拉与丈夫海尔茂结婚八年,一直相信丈夫深爱着自己。多年前,娜拉为给海尔茂治病,伪造父亲的签名向海尔茂的同事、银行职员柯洛克斯泰借过一笔款子。柯洛克斯泰为保住自己的职位,以这件事威胁娜拉。海尔茂得知此事后,先是勃然大怒,在柯洛克斯泰归还当年的借据后又态度大变,以为娜拉会接受自己的“饶恕”。娜拉看穿了海尔茂的本质,领悟到自己在婚姻中只是丈夫的玩偶,毅然离家出走。
《玩偶之家》演出图

第三幕

…………

海尔茂 ( 送她到门口)明天见,明天见,一路平安。我本来该送你回去,可是好在路很近。再见,再见。(林丹太太走出去,海尔茂关上大门回到屋子里)好了,好容易才把她打发走。这个女人真啰唆!

娜 拉 你累了吧,托伐?

海尔茂 一点儿都不累。

娜 拉 也不想睡觉?

海尔茂 一点儿都不想。精神觉得特别好。你呢?你好像又累又想睡。

娜 拉 是,我很累。我就要去睡觉。

海尔茂 你看!我不让你再跳舞不算错吧?

娜 拉 喔,你做的事都不错。

海尔茂 ( 亲她的前额)我的小鸟儿这回说话懂道理。你看见没有,今儿晚上阮克真高兴!

娜 拉 是吗?他居然很高兴?我没跟他说过话。

海尔茂 我也只跟他说了一两句。可是我好久没看见他兴致这么好了。(对她看了会儿,把身子凑过去)回到自己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咱们两个人,滋味多么好!喔,迷人的小东西!

娜 拉 别那么瞧我。

海尔茂 难道我不该瞧我的好宝贝儿——我一个人的亲宝贝儿?

娜 拉 (走到桌子那边)今天晚上你别跟我说这些话。

海尔茂 ( 跟过来)你血管里还在跳塔兰特拉[1]——所以你今天晚上格外惹人爱。你听,楼上的客要走了。(声音放低些)娜拉,再过一会儿整个这所房子里就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了。

娜 拉 我想是吧。

海尔茂 是啊,我的娜拉。咱们出去做客的时候我不大跟你说话,我故意避开你,偶然偷看你一眼,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心里好像觉得咱们偷偷地在恋爱,偷偷地订了婚,谁也不知道咱们的关系。

娜 拉 是,是,是,我知道你的心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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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之家》演出图

海尔茂 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披肩搭上你的滑溜的肩膀,围着你的娇嫩的脖子,我心里好像觉得你是我的新娘子,咱们刚结婚,我头一次把你带回家——头一次跟你待在一块儿,头一次陪着你这娇滴滴的小宝贝儿!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你一个人。刚才跳舞的时候,我看见你那些轻巧活泼的身段,我的心也跳得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么早我就把你拉下楼。

娜 拉 走开,托伐!撒手,我不爱听这些话。

海尔茂 什么?你成心逗我吗,娜拉?你不爱听!难道我不是你丈夫?(有人敲大门)

娜 拉 (吃惊)你听见没有?

海尔茂 ( 走到门厅里)谁?

阮 克 ( 在外面)是我。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海尔茂 ( 低声叽咕)讨厌!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高声)等一等!(开门)请进,谢谢你从来不肯过门不入。

阮 克 我走过这儿好像听见你说话的声音,因此就忍不住想进来坐一坐。(四面望望)啊,这个亲热的老地方!你们俩在这儿真快活,真舒服!

海尔茂 刚才你在楼上好像也觉得很受用。

阮 克 很受用,为什么不受用?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享受为什么不享受?能享受多少就算多少,能享受多久就算多久。今晚的酒可真好。

海尔茂 香槟酒特别好。

阮 克 你也觉得好?我喝了那么多,说起来别人也不信。

娜 拉 托伐喝的香槟酒也不少。

阮 克 是吗?

娜 拉 真的,他喝了酒兴致总是这么好。

阮 克 辛苦了一天,晚上喝点儿酒没什么不应该。

海尔茂 辛苦了一天!这句话我可不配说。

阮 克 ( 在海尔茂肩膀上拍一下)我倒可以说这句话。

娜 拉 阮克大夫,你是不是刚做完科学研究?

阮 克 一点儿都不错。

海尔茂 你听!小娜拉也谈起科学研究来了!

娜 拉 结果怎么样,是不是可以给你道喜?

阮 克 可以。

娜 拉 这么说,结果很好?

阮 克 好极了,对大夫也好,对病人也好,结果是确实无疑的。

娜 拉 (追问)确实无疑?

阮 克 绝对地确实无疑。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你说难道我还不应该痛快一晚上?

娜 拉 不错,很应该,阮克大夫。

海尔茂 我也这么说,只要你明天不还账。

阮 克 在这世界上没有白拿的东西,什么全都得还账。

娜 拉 阮克大夫,我知道你很喜欢化装跳舞会。

阮 克 是,只要有新奇打扮,我就喜欢。

娜 拉 我问你,下次化装跳舞会咱们俩应该打扮成什么?

海尔茂 不懂事的孩子!已经想到下次跳舞会了!

阮 克 你问咱们俩打扮成什么?我告诉你,你打扮成个仙女。

海尔茂 好,可是仙女该怎么打扮?

阮 克 仙女不用打扮,只穿家常衣服就行。

海尔茂 你真会说!你自己打扮成什么角色呢?

阮 克 喔,我的好朋友,我早打定主意了。

海尔茂 什么主意?

阮 克 下次开化装跳舞会的时候,我要扮隐身人。

海尔茂 这话真逗人。

阮 克 我要戴一顶大黑帽子——你们没听说过眼睛瞧不见的帽子吗?帽子一套在头上,人家就看不见你了。

海尔茂 ( 忍住笑)是,是。

阮 克 哦,我忘了进来干什么了。海尔茂,给我一支雪茄烟——要那种黑的哈瓦那。

海尔茂 请。(把雪茄烟盒递过去)

阮 克 ( 拿了一支烟,把烟头切掉)谢谢。

娜 拉 ( 给他划火柴)我给你点烟。

阮 克 谢谢,谢谢!(娜拉拿着火柴,阮克就着火点烟)现在我要跟你们告别了!

海尔茂 再见,再见!老朋友!

娜 拉 阮克大夫,祝你安眠。

阮 克 谢谢你。

娜 拉 你也应该照样祝我。

阮 克 祝你?好吧,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祝你安眠,谢谢你给我点烟。

阮克向他们点点头,走出去

海尔茂 ( 低声)他喝得太多了。

娜 拉 ( 心不在焉)大概是吧。(海尔茂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走进门厅)托伐,你出去干什么?

海尔茂 我把信箱倒一倒,里头东西都满了,明天早上报纸装不下了。

娜 拉 今晚你工作不工作?

海尔茂 你不是知道我今晚不工作吗?唔,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弄过锁。

娜 拉 弄过锁?

海尔茂 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用人不会——?这儿有只撅折的头发夹子。娜拉,这是你常用的。

娜 拉 ( 急忙接嘴)一定是孩子们——

海尔茂 你得管教他们别这么胡闹。好!好容易开开了。(把信箱里的信件拿出来,朝着厨房喊道)爱伦,爱伦,把门厅的灯吹灭了。(拿着信件回到屋里,关上门)你瞧,攒了这么一大堆。(把整叠信件翻过来)哦,这是什么?

娜 拉 ( 在窗口)那封信!喔,托伐,别看!

海尔茂 有两张名片,是阮克大夫的。

娜 拉 阮克大夫的?

海尔茂 ( 瞧名片)阮克大夫。这两张名片在上头,一定是他刚扔进去的。

娜 拉 名片上写着什么没有?

海尔茂 他的名字上头有个黑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好像他给自己报死信。

娜 拉 他是这意思。

海尔茂 什么!你知道这件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娜 拉 他说了。他说给咱们这两张名片的意思就是跟咱们告别。他以后就在家里关着门等死。

海尔茂 真可怜!我早知道他活不长,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爬到窝里藏起来!

娜 拉 一个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静悄悄地死。托伐,你说对不对?

海尔茂 ( 走来走去)这些年他跟咱们的生活已经结合成一片,我不能想象他会离开咱们。他的痛苦和寂寞比起咱们的幸福好像乌云衬托着太阳,苦乐格外分明。这样也许倒好——至少对他很好。(站住)娜拉,对于咱们也未必不好。现在只剩下咱们俩,靠得更紧了。(搂着她)亲爱的宝贝儿!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桩危险事情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

娜 拉 ( 从他怀里挣出来,斩钉截铁的口气)托伐,现在你可以看信了。

海尔茂 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着你,我的好宝贝儿。

娜 拉 想着快死的朋友,你还有心肠陪我?

海尔茂 你说的不错。想起这件事咱们心里都很难受。丑恶的事情把咱们分开了,想起死人真扫兴。咱们得想法子撇开这些念头。咱们暂且各自回到屋里去吧。

娜 拉 ( 搂着他脖子)托伐!明天见!明天见!

海尔茂 ( 亲她的前额)明天见,我的小鸟儿。好好儿睡觉,娜拉!我去看信了。

他拿了那些信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关上门。

娜 拉 ( 瞪着眼瞎摸,抓起海尔茂的舞衣披在自己身上,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哑着嗓子,低声自言自语)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见不着了,永远见不着了。(把披肩蒙在头上)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永远见不着了!喔,漆黑冰凉的水!没底的海!快点儿完事多好啊!现在他已经拿着信了,正在看!喔,还没看。再见,托伐!再见,孩子们!

她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猛然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

海尔茂 娜拉!

娜 拉 ( 叫起来)啊!

海尔茂 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

娜 拉 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娜拉想出去投水自杀 !

海尔茂 ( 拉住她)你上哪儿去?

娜 拉 ( 竭力想脱身)别拉着我,托伐。

海尔茂 ( 惊慌倒退)真有这件事?他信里的话难道是真的?不会,不会,不会是真的。

娜 拉 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爱你,别的什么都不管。

海尔茂 哼,别这么花言巧语的!

娜 拉 ( 走近他一步)托伐!

海尔茂 你这坏东西——干的好事情!

娜 拉 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海尔茂 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把出去的门锁上)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娜 拉 ( 眼睛盯着他,态度越来越冷静)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海尔茂 ( 走来走去)嘿!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 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极了!哼!哼!(娜拉不作声,只用眼睛盯着他)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行——

(娜拉正要说话)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行,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为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娜 拉 不错,这么报答你。

海尔茂 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喔,想起来真可怕!现在我让一个坏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可以随便摆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这场大祸都是一个下贱女人惹出来的!

娜 拉 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海尔茂 哼,少说骗人的话。你父亲从前也老有那么一大套。照你说,就是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还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甚至还会疑惑我是跟你串通一气的,疑惑是我出主意撺掇你干的。这些事情我都得谢谢你——结婚以来我疼了你这些年,想不到你这么报答我。现在你明白你给我惹的是什么祸吗?

娜 拉 ( 冷静安详)我明白。

海尔茂 这件事真是想不到,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可是咱们好歹得商量个办法。把披肩摘下来。摘下来,听见没有!我先得想个办法稳住他,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咱们俩,表面上照样过日子——不要改变样子,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当然你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可是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把他们交给你——唉,我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心里真难受,因为你一向是我最心爱并且现在还——!可是现在情形已经改变了。从今以后再说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子怎么挽救、怎么遮盖、怎么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门铃响起来,海尔茂吓了一跳)什么事?三更半夜的!难道事情发作了?难道他——娜拉,你快藏起来,只推托有病。(娜拉站着不动。海尔茂走过去开门)

爱 伦 (披着衣服在门厅里)太太,您有封信。

海尔茂 给我。(把信抢过来,关上门)果然是他的。你别看。我念给你听。

娜 拉 快念!

海尔茂 ( 凑着灯光)我几乎不敢看这封信。说不定咱们俩都会完蛋。也罢,反正总得看。(慌忙拆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娜拉!(娜拉莫名其妙地瞧着他)

海尔茂 娜拉!喔,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娜 拉 我呢?

海尔茂 当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你看,他把借据还你了。他在信里说,这件事非常抱歉,要请你原谅,他又说他现在交了运——喔,管他还写些什么。娜拉,咱们没事了!现在没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们先把这害人的东西消灭了再说。让我再看看——(朝着借据瞟了一眼)喔,我不想再看它,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把借据和柯洛克斯泰的两封信一齐都撕掉,扔在火炉里,看它们烧)好!烧掉了!他说自从24号起——喔,娜拉,这三天你一定很难过。

娜 拉 这三天我真不好过。

海尔茂 你心里难过,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喔,现在别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只应该高高兴兴地多说几遍:“现在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听见没有,娜拉!你好像不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喔,我的可怜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为我还没饶恕你。娜拉,我赌咒,我已经饶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为爱我。

娜 拉 这倒是实话。

海尔茂 你正像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决不会。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娜 拉 谢谢你饶恕我。(从右边走出去)

海尔茂 别走!(向门洞里张望)你要干什么?

娜 拉 ( 在里屋)我去脱掉跳舞的服装。

海尔茂 ( 在门洞里)好,去吧。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在门口走来走去)喔,娜拉,咱们的家多可爱,多舒服!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像保护一只从鹰爪子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不久就能让你那颗扑扑跳的心定下来,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我不用再说我已经饶恕你,你心里自然会明白我不是说假话。难道我舍得把你撵出去?别说撵出去,就说是责备,难道我舍得责备你?娜拉,你不懂得男子汉的好心肠。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像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儿。别着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由我做主,都由我指点。(娜拉换了家常衣服走进来)怎么,你还不睡觉?又换衣服干什么?

娜 拉 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海尔茂 这么晚还换衣服干什么?

娜 拉 今晚我不睡觉。

海尔茂 可是,娜拉——

娜 拉 ( 看自己的表)时候还不算晚。托伐,坐下,咱们有好些话要谈一谈。(她在桌子一头坐下)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铁板冰冷的——

娜 拉 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海尔茂 ( 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娜 拉 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海尔茂 这话怎么讲?

娜 拉 ( 顿了一顿)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海尔茂 我有什么感想?

娜 拉 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海尔茂 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娜 拉 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候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咱们从来没在正经事情上头谈过一句正经话。

海尔茂 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娜 拉 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谈过一件事。

海尔茂 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娜 拉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尽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海尔茂 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娜 拉 ( 摇头)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消遣。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话!

娜 拉 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样,我也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当作一件玩意儿,就像我小时候玩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来我到你家来住着——

海尔茂 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像话!

娜 拉 ( 满不在乎)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块儿,事情都归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叫花子,要一口,吃一口。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海尔茂 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娜 拉 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海尔茂 什么!不快活!

娜 拉 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个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玩偶老婆”,正像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玩偶女儿”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像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海尔茂 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点儿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耍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娜 拉 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海尔茂 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娜 拉 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海尔茂 你怎么说这句话?

娜 拉 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海尔茂 娜拉!

娜 拉 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海尔茂 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娜 拉 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自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海尔茂 ( 跳起来)你说什么?

娜 拉 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海尔茂 娜拉!娜拉!

娜 拉 我马上就走。克里斯蒂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海尔茂 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娜 拉 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尔茂 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娜 拉 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儿事情做也许不太难。

海尔茂 喔,像你这么没经验——

娜 拉 我会努力去吸取。

海尔茂 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娜 拉 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海尔茂 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娜 拉 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 拉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 拉 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 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娜 拉 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海尔茂 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娜 拉 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海尔茂 你这话怎么讲?

娜 拉 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海尔茂 喔,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并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儿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娜 拉 托伐,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海尔茂 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娜 拉 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海尔茂 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像精神错乱了。

娜 拉 我的脑子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海尔茂 你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居然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娜 拉 一点儿不错。

海尔茂 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娜 拉 什么话?

海尔茂 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娜 拉 不错,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娜 拉 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 勉强管住自己)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娜 拉 一点儿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海尔茂 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娜 拉 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种人。

海尔茂 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儿。

娜 拉 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绝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海尔茂 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娜 拉 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

海尔茂 娜拉——

娜 拉 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相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

海尔茂 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所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娜 拉 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海尔茂 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像个傻孩子。

娜 拉 也许是吧。可是你想的和说的也不像我可以跟他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作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站起来)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海尔茂 ( 伤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娜 拉 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尔茂 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娜 拉 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海尔茂 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娜 拉 ( 走进右边屋子)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

海尔茂 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娜 拉 ( 穿外套)我不能在陌生人家里过夜。

海尔茂 难道咱们不能像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娜 拉 ( 戴帽子)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围披肩)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海尔茂 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娜 拉 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海尔茂 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娜 拉 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海尔茂 连戒指都要还?

娜 拉 要还。

海尔茂 拿去。

娜 拉 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在这儿。家里的事,用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里斯蒂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海尔茂 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娜 拉 喔,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海尔茂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娜 拉 不,千万别写信。

海尔茂 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娜 拉 什么都不用寄。

海尔茂 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儿忙。

娜 拉 不必,我不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 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陌生人?

娜 拉 ( 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 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 拉 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 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 拉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去)

海尔茂 ( 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

(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剧终

1879 年《玩偶之家》的首演,曾经给欧洲社会带来如同暴风雨一般猛烈的震撼,因为这部剧作尖锐地提出了家庭中妇女地位的问题,给当时欧洲保守而又伪善的社会道德一记响亮的耳光,由此它也成为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戏剧的经典。

课文节选的第三幕是全剧的高潮,同时也是结局部分。阅读时,注意抓住人物言行前后的变化,分析娜拉和海尔茂这两个人物的性格,理解他们之间矛盾冲突的本质,从而把握作品的思想意蕴。

《玩偶之家》属于“社会问题剧”,这是易卜生创造的戏剧类型,强调在舞台上呈现当代人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古代王公贵族或骑士游侠的传奇故事),在戏剧中直接讨论当代社会的重要问题。阅读时,要注意结合作品体会这些特点,还要注意分析作品中的“戏剧性事件”以及“突转”手法的运用,领略剧作家独特的艺术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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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北欧的一种风土舞曲,轻快清爽 ↩︎

Last edited by @suen 2024-08-18T02:33:34Z

@Creative_bot 將易卜生本劇背景遷移到2024年,寫一個完整劇本。

玩偶之家 (2024)

第三幕

场景: 海尔茂家客厅,现代风格装修,家具时尚。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夜景。

人物:

  • 海尔茂:35岁,金融公司高管,衣着光鲜,事业有成。
  • 林丹太太:32岁,时尚博主,穿着精致,追求物质享受。

[幕启]

海尔茂送林丹太太到门口,脸上带着敷衍的微笑。

海尔茂: 明天见,明天见,一路小心。本来应该送你下去,不过好在楼下就有自动驾驶出租车。再见,再见。

林丹太太踩着高跟鞋走出公寓,海尔茂关上门,长舒一口气。

海尔茂: (自言自语) 终于走了,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能折腾了。

他回到客厅,瘫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开始刷新闻。突然,手机弹出一条推送:

“网红林丹太太陷借贷风波,疑似欠下巨额债务!”

海尔茂猛地坐直,点开新闻,只见屏幕上赫然是林丹太太的照片,下面是详细的报道。报道称,林丹太太为了维持奢华的生活,长期借贷消费,如今债台高筑,债主已经开始上门催债。

海尔茂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妻子竟然背着他欠下了巨额债务。他愤怒地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脑海里回想起林丹太太这些年来的种种行为:疯狂购物、挥金如土、沉迷于社交网络上的虚荣……

海尔茂: (咬牙切齿)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背着我做这种事!

他气冲冲地走到酒柜前,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一饮而尽,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然而,酒精并没有让他冷静下来,反而让他更加烦躁不安。

海尔茂: (喃喃自语)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脑海里一片混乱。这时,门铃突然响了,他猛地一惊,以为是债主找上门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走到门口,透过监控摄像头查看来访者。

(未完待续)

回到原文,如果你是女主,會出走嗎?出走之後,你的生活將是怎樣的?

如果我是Nora,在那个年代,我很有可能会选择出走,因为我已经意识到:

  1. 我的婚姻是建立在谎言和不平等之上的。 海尔茂一直将我视为玩偶,而非独立的人。他欣赏的只是我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职责”,而非我真正的想法和需求。
  2. 我需要寻找自我,实现自我价值。 长期以来,我一直活在丈夫的庇护和安排下,没有机会真正了解自己、发展自己。我渴望独立、自由,渴望拥有自己的事业和人生目标。

出走之后,我的生活或许会充满挑战,但也充满希望:

  • 初期: 我可能会面临经济困难,需要努力寻找工作,养活自己。我也可能会受到来自社会和家人的压力,毕竟在那个年代,女性离开家庭是被认为离经叛道的行为。
  • 中期: 我会努力学习新知识、新技能,找到一份能够让我独立自主的工作。我会积极融入社会,结交新的朋友,拓展自己的视野。
  • 长期: 我或许会成为一名作家、艺术家,或从事其他能够发挥我才能的职业。我会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建立一段建立在平等和尊重基础上的关系。

当然,出走后的生活不会一帆风顺,但我相信,只要我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坚定地走下去,就一定能够创造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重要的是,我将不再是别人眼中的“玩偶”,而是一个独立、自由、拥有自我价值的女性。

魯迅談過娜拉出走之後,你贊同不?

你说得对,鲁迅先生的确对娜拉出走后的命运有过深刻的思考。他曾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提出:娜拉出走后,要么回来,要么堕落。

鲁迅先生的观点是基于当时社会现实的,他认为娜拉作为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缺乏社会经验的女性,在离开家庭的庇护后很难独立生存。

我理解鲁迅先生的担忧,也承认现实的残酷。 在那个年代,女性想要独立自主地生活的确非常困难,娜拉出走后很有可能面临种种困境,甚至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出卖自己,这的确是一种“堕落”。

但同时,我也想补充几点:

  1. 娜拉出走是一种觉醒,是追求自我和自由的勇敢尝试,即使最终失败,也比继续留在“玩偶之家”更有意义。 她打破了传统观念的束缚,迈出了女性独立的第一步,这本身就值得肯定。
  2. 鲁迅先生的预言并非唯一的可能性,也并非适用于所有女性。 随着社会的发展,女性受教育程度和社会地位不断提高,拥有独立生存能力的女性越来越多。
  3. 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忽视娜拉出走带来的社会影响。 她的行为唤醒了许多女性对自身命运的思考,激发了她们追求自由和平等的勇气。 从这个意义上说,娜拉出走本身就具有重要的社会价值。

因此,我认为,与其预言娜拉出走后的“堕落”,不如思考如何创造一个更加平等、更能给予女性支持和机会的社会环境,让每一个娜拉都能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和自由,并且能够在出走后,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实现自我价值。

https://telegra.ph/从不准离家到不准不离开如何理解今天的娜拉形象-08-30

从“不准离家”到“不准不离开”:如何理解今天的娜拉形象?

Original 申璐August 30, 2024

20世纪以降,“娜拉”在中国始终以新女性的形象而闻名。“出走的娜拉”象征性意味远大过实际行动。直到百年之后,女性面对的外部处境有所不同,其间风向也悄然转变,“一百年前,不准娜拉离家;一百年后,不准娜拉不离开。”出走,几乎成了毋庸置疑的选项,却也在百年间持续分化着女性内部。为何女性自为的“出走”反而成了制约女性自身的困局?这就需要回到娜拉的原型以及她传入“五四”中国的过程。

娜拉,挪威剧作家易卜生代表作《玩偶之家》的女主角。她在剧中是一位中产阶级家庭主妇,曾为救丈夫之病私下借贷。多年之后此事意外被揭发,其丈夫却只顾自身名节,怒斥妻子不堪为人妻人母。娜拉于是发觉八年婚姻只是儿戏,丈夫不过视自己为没有意志的“玩偶”。失望至极的她决心先“教育自己”以“做一个人”,于是舍弃三个孩子与丈夫,关门离家。

“这出戏的目的,是在于让人们彻底了解问题所在,而不是要强迫他们在这一特殊案例中采取这种特殊的解决之道。”苏格兰剧评家威廉·阿彻(William Archer)曾直言该剧的意义。除了出走之外,该剧在欧洲上演时更多打动人心的是对爱情与婚姻本质的叩问,娜拉对家庭与自我的真切独白,以及围绕个体选择引发的诸多省思。而娜拉现身“五四”中国,几乎经历了“乾坤大挪移”。

以胡适、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男性知识分子对娜拉形象进行了“去性化”的改造。拥护个人主义、不惜与传统家庭为敌的“娜拉精神”曾让五四男青年难掩兴奋,“且不论为何出走,走后如何,总之先走再说”。这些使得娜拉在中国的诠释权,从一开始就被男性攫取。以“人性”概括的男性本位叙事长期主导着娜拉形象,使得这一看似以女性之名的解放运动从一开始就并非专从女性自身需求出发,且个中影响延续至今。这些引起了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许慧琦的关注。

许慧琦,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研究专长为近代跨国史、近代美国史、近代中外社会文化史、妇女史、性别与性欲史、民国史。代表作有 Emma Goldman, Mother Earth, and the Anarchist Awakening, 以及《故都新貌:迁都后到抗战前的北平城市消费(1928-1937)》《“娜拉”在中国: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变,1900-1930年代》。

许慧琦曾以此为题作博士论文,并于2003年在台湾出版《“娜拉”在中国》一书。时隔20年,该书的简体中文版近日与大陆读者见面。通过20余年的观察,许慧琦越发确信,自20世纪至今,中国妇女问题的症结并非在于哪种社会制度,而是男性本位的思维。也就是说,近代中国新女性的最大难题,其实在于走着一条男性提供与指导的路,同时还须面对男性本位的舆论种种不公平的苛责。这在娜拉形象的历史衍变中,尤为突出。

我们通过邮件采访了许慧琦,从《玩偶之家》进入中国聊起,一直谈到这些年女性内部的“新旧”之争,以及背后宰制至今的男性本位叙事逻辑。我们发现百年前,被国人跳过的“娜拉之问”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虽被推迟,但这次重面无疑意义重大。从各个层面而言,这都是这一代女性尝试摆脱大叙事框架的关键一步。

下文为新京报记者与许慧琦的对话。

采写|新京报记者 申璐

“乾坤大挪移”:

我们熟悉的娜拉,并非原本的她?

新京报:如今在国人的印象中,提起“娜拉”,读者可能不会首先想到易卜生,却有可能想到鲁迅。在娜拉进入中国的过程中,鲁迅、胡适等当时的这些“新青年”,他们是如何改造“娜拉”这一形象的?

许慧琦:是,当代人这样的印象,清楚反映鲁迅与胡适这些引领新文化风骚的新男性,在引介“娜拉”入华的重要角色。我个人觉得,在“娜拉”成为中国新女性形象的历史发展上,胡适扮演首要的形塑者,而鲁迅则是此一形象转型的启迪者。或者说,虽然鲁迅在清末就介绍过易卜生著作,但胡适才是将“娜拉”引入中国的不二媒人。

1918年,新文化运动最具影响力的刊物《新青年》,发行由胡适主导的“易卜生专号”。其中,胡适关键地以“娜拉”为主角,烘托出一个具现易卜生主义精髓的新人理型。这个理型,反抗家庭专制、张扬个人主义,且抵拒因袭守旧。在胡适笔下,娜拉那句“救出自己”、“做一个人”的名句,响彻新文化云霄,让新青年男女发现希望。

《“娜拉”在中国》,作者: 许慧琦,版本: 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2024年7月

当年,我进行娜拉研究时,一开始并未体会到胡适对娜拉,实行着我后来所谓“去性化”的言论工程。但当我采用性别视角进行史料分析与诠释时,发现他的论述策略,可谓乾坤大挪移,将娜拉打造为新青年男女的典范。这样的操作,既使胡适这样的新文化师长,成为女性权益的提倡与指导者,也使下一代的五四青年学子,成为相邀女同学一起“救自己”的同路人。但如此一来,中国女子不仅未能真正掌有主导娜拉走向的主体性,也仍屈居于受男人指导与召唤的被动地位。换言之,在胡适率领下,娜拉初入中国促成的“两性”解放,是以取代与消融“女性”解放的独特性为代价的。

至于鲁迅对娜拉形象的贡献,主要是他1923年,在北京女高师那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来年便以文字出版),以及1925年的小说《伤逝》。这两份文本的意义,在于为几年前由胡适领衔掀起的青年男女出走、抗婚风潮,浇一盆现实冷水。鲁迅关于娜拉的思考与作品,写于进步思想界群趋左倾、阶级意识萌芽,且时局益发混乱的五四后。

《伤逝》电影剧照。

我认为,鲁迅对“娜拉”的理解与指涉,也不仅只于中国女子,而是广含众新青年男女。只不过,当遇到鲁迅一针见血点出的经济自主问题时,女子总比男子面临更为艰巨的挑战。因此,尽管《伤逝》中彷徨的绝对不只子君,也包括激励她出走与之同居的爱人涓生,但只有因被涓生抛弃,黯然返回父家的子君,才会面临走投无路的绝境。也是在这样的现实反问中,鲁迅提醒青年读者,除了汇聚出走的勇气与动力之外,更需培养走后得以自立的能力与坚持。这样的提点,出现于中国在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期;那是个从妇女运动到运动妇女的妇运转型期。鲁迅颇有先见之明,某种程度上暗示着个人娜拉的出走,迟早得回家或堕落;但若是由政党领导的集体出走,则可能柳暗花明。但如此一来,娜拉的出走命运,又再度与中国的国族命运,产生了千丝万缕的纠缠,无法完全掌握在女子手中。

新京报:当娜拉被塑造为“新女性”的象征后,彼时不少女性纷纷以抗婚宣誓效仿娜拉。你在书中指出,虽然都是“出走”,但这背后却悄然从原版娜拉走出“夫家”变成中国娜拉走出“父家”。为什么在回顾这段历史时,我们需要注意到这种转变?从走出“夫家”到走出“父家”,这背后的抗争焦点有哪些不同?

许慧琦:我确实觉得,当时中国女子走出“父家”,与原版娜拉走出“夫家”,有重要的本质差异。以娜拉原版而言,当年娜拉与郝尔茂,应是自由恋爱而结婚。这样的婚姻结合,是无数深受包办婚姻之苦的五四青年男女,企求而难得的。娜拉与其夫,即使经历自由恋爱,也不见得了解何谓爱情。他们只是努力扮演当时主流社会认定的夫妻角色,生儿育女过生活。易卜生透过娜拉的“觉醒”,主要希望惊醒维多利亚时代的中产阶级,正视其家庭文化、婚姻观与社会习俗的各种虚伪陈规,并期许男女都能有打破现状,探索真正自我的勇气。

《玩偶之家》电影剧照。

中国在五四时代,效法娜拉自救精神的青年男女,必须先逃出自己的原生家庭,方有可能进入娜拉经过八年才觉醒的婚姻之门。这已经使中国的娜拉出走,往后退了一步,无法与走出婚姻的西方娜拉,相提并论。更别说,民国时期的社会舆论,除极少数例外,对离婚妇女普遍极不友善。

归结来说,中国娜拉走出“父家”,是一种男女共同反家庭专制,争取个人自由的举动。也正因走出父家,是民国青年男女共同的抗婚举动,才会引发如此巨大的风潮。若只有青年女子单独倡议而行,“走出父家”之举,想必将轻易为礼教势力仍大的社会舆论摧折。因此,五四时青年男女的“集体出走”,是一种去性化的反礼教表现。走出父家门后的青年男女,即使谈恋爱时,依旧多半维持着男主女从,或男强女弱的社会性别心理。相较之下,原版娜拉走出夫家,则是女性独自必须承担后果的行为。这个中意涵,差异很大。

新京报:基于此,你在书中反复强调,娜拉在中国的诠释权,从一开始就被知识男性攫取,受到男性本位的现代性叙事的潜在影响。新文化男性多将妇女问题视为人类问题或文化问题,甚至此种论调的影响力持续至今。可否以娜拉的出走为例展开谈谈,基于推崇个人主义的“出走”,和从“女性权益”出发的“出走”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或者说,把男性的出走和女性的出走混为一谈,会有什么后果?

许慧琦:你所提这个问题,是我在《“娜拉”在中国》的简体中文版,才有的论述。两年前,黄旭东编辑联络我,表示希望出版这本书时,我稍微在前言结论处更新一下,以让这本20年前出版的书,不显太过时。但我很珍惜这个出版机会,加上自己已完成的新书主题,与《“娜拉”在中国》颇有呼应之处,所以我把握此机会,修改了很多旧版的内容。其中,关于男性本位的大叙事这部分,就是简中版最重要的新论点。

我在《“娜拉”在中国》的繁体中文旧版,表示此书拟“从性别政治的权力运作切入,来探究两性对‘娜拉’的诠释与挪用(appropriate),则可进一步了解新女性形象在近代中国被赋予的意义,以及新女性论述的本质。”但当时,我仍以生理性别,来作为检视性别差异的区隔标准。也就是说,我所进行的性别分析(gender analysis),仍未摆脱以男女的生理性征差异为基础的框架。

过去多年来,我的近代中外交流史研究,聚焦的多是男精英;因为他们确实是民国时期,尤其1930年代前,中国两性、婚恋与性道德论述的主导者。我发现,不少妇女或性别史学者,跟我一样,常将进步男性视为研究对象,并进行带有女性主义意识的分析评论甚至批判。但我逐渐发现,这样的研究取径,容易让人维持男女有别的误解,乃至强化人们认为男人压迫女人的不快意象。

事实上,历史上所有传统的父权体制、或近现代的男性中心社会,都有无数女性(不论积极热切或被动受迫)与之共谋。而这种在推动性别平权的道路上,依旧维持男性优势的价值观,就是我所谓的男性本位现代性叙事。不少欧美妇女与性别史家,回首19、20世纪之交的性别文化转型时,陆续指出当时看似引领进步风潮的男性性学家,多以“性解放”(sexual liberation)来取代“女性解放”(women’s emancipation)。此二者之间的差异,正与“推崇个人主义的‘出走’”与“从‘女性权益’出发的‘出走’”之差异,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我们把女性的出走与男性的出走,混为一谈时,人们看到的只有以男性为人类原型的人的愿望与需求。就像胡适,他透过阐述娜拉特质所发扬的个人主义精神,从未顾及女性独特的生理条件、相对的性别劣势与经济弱势。此种论述的发展后果,便是延续着以男人为人类原型、以男性特质为优越性别气质的既有男性本位价值观。女人只能努力在其中,追求与男人一样成为“社会人”的价值。但与此同时,她们却难以摆脱男人可轻易卸除的“家庭人”重责。

娜拉的回响:

中西社会对《玩偶之家》的反应差异

新京报:接下来,我们回到这部戏剧当初引进国内时的境况。

《玩偶之家》在欧洲上演时引发的讨论,其实是有别于中国的。比如关于娜拉“出门”前的心理活动、是否要“放弃母职”的抉择、以及当时中产的道德双标等,这些在20世纪娜拉进入中国时,几乎都被过滤了。可否展开谈谈,彼时两地观众反馈上还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差异?这种差异此后又如何影响了娜拉在中国的形象走向?

许慧琦:当时,我从外国学者研究中,发现《玩偶之家》在欧洲上演时,引发各种热烈争议。而根据我那时搜集掌握的中国史料,可发现中西社会围绕该剧以及娜拉表现而生的讨论,差异颇大。这充分说明文化与国情差异,如何可能影响并左右大众看待婚姻、两性关系及性别角色。

在我看来,中西社会对《玩偶之家》的反应差异,很大程度取决于大众如何接触这部作品。欧美社会(多半属中上阶层)的群众,主要是自己进入剧院观剧。然而,中国社会对该剧的接受,却多半是在进步男精英的过滤下进行的。胡适、鲁迅等新文化健将,从他们理解与诠释的娜拉言行表现,来赋予这部剧他们认为对中国人有启发的意涵。随后,中国社会――其中不少是中学或大学学生业余――的《玩偶之家》话剧表演,才陆续出现。简言之,我们可以说欧美大众,多数是以观众的身分,直接接触或接受娜拉;中国大众,则较多以读者的身分,间接接触或理解娜拉。这样的关键差异,导致中国社会对《玩偶之家》及娜拉表现的理解,基本上被新文化男精英主导/绑架。他们从该剧汲取他们觉得重要的元素,并透过进步报刊传播开来。

章子怡监制话剧《玩偶之家2:娜拉归来》现场。

当时欧美社会观众围绕娜拉所讨论的问题,既多元且立场差异很大。这就是为何我书中提及,当时甚至有人家举办宴会时,必须挂上“请勿讨论《娜拉》”的牌子,以避免客人意见相左,影响和谐气氛。不难想象,欧洲中产阶级,置身于19世纪男女有别且男外女内的性别文化中,对有三个小孩的娜拉走出家门的决定,感到震惊。因为,若从当时中产阶级的理想男性及其特质来看,郝尔茂的表现并没有太“超过”。他既是一家之主,便须捍卫自己的名声与道德。反之,身为家庭主妇的娜拉,则被当时欧洲社会理所当然认定应做家庭天使、丈夫后盾;为家庭牺牲奉献,是她的天职。所以,即使某些观众能理解她想做自己而离家的心态,却不尽然能接受这样决绝的选择。

反之,《玩偶之家》与“娜拉”进入中国的契机,则是新文化男性想要唤醒中国人而生的。这样的差异,关键性决定了中国大众对《玩偶之家》的单一理解(亦即几乎全将焦点集中于娜拉的出走),及娜拉在日后中国的形象走向。

《玩偶之家》电影海报。

新京报:的确,回顾二十世纪上半叶,我们其实会注意到,与娜拉同时期进入中国的还有很多女性形象。比如英法百年战争的重要人物圣女贞德、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等等,这些女性形象当时也显示出了各自的“革命性”。为什么最终在当时引发轰动的是“娜拉”?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与其说是“娜拉”进入了当时的中国,不如说是当时的国人主动走向了“娜拉”?

许慧琦:没错。不少中外学者,已揭露自清末以来,许多西方(不论真人或作品主角等)杰出女性的形象被引入中国。圣女贞德的英勇与爱国,相当切合清末革命气势高扬的时机。茶花女,则如我书中所言,被晚清时人推崇为具有牺牲美德的女性形象。但此二者,或其他曾在清末自强救亡氛围中被译介的外国女性形象,到了以启蒙为主轴的五四,便不尽然合时宜。如我在上个问题所述,当时的中国人,其实绝大多数是间接认识娜拉的。依此,我会说,是当时曾留学海外的新文化男精英,主动发现、并号召国人走向娜拉。

新京报:你也在书中谈到,这和清末民初社会层面女性意识的萌芽有关。在你看来,这个时期国内觉醒的女性意识和同时期欧洲盛行的女性意识有何异同?如今回看,这种萌芽本身又蕴含着怎样的机遇与陷阱?

许慧琦:众多关于近代中国妇女与性别史的中外优秀学术著作,已经交相凸显清末民初女性意识的萌芽,或清末女性主义思想的出现,与国家的危急存亡局面紧密相关。这确实反映出近代欧美与中国发展女性主体意识的差异。

首先,欧美宣扬女性意识的主导者,是中上阶层的白人知识女性;随后,才逐渐扩及于不同种族、阶级的女性。中国则在清末先由传教士与维新派男性为先驱。诚然,秋瑾、陈撷芬与何香凝等留日女子,透过创刊、组织与办学堂等方式,积极推动女性权益。但真正让其成为清末进步阵营逐渐正视的课题之人,仍首推梁启超等有广大思想影响力的知识男性。20世纪初的英美社会,接受高等教育,独立自主、有专业技能的新女性,开始在社会占有一席之地。同时期的中国,谈论女性权益者,主要在争取女子有为国家社会奉献的本事与机会,而非如西方女性主义者争的是自身权利与自由。

20世纪以降的中国女性主义发展,实无法回避既受国族论述刺激而生、却也受其框架限制的历史事实。这也正是你问题所点出的“机遇”与“陷阱”。这个让中国男性甚至不少女性受益的女性主义运动发展模式,却也是至今女性和女性主义仍得面临的困境。

“娜拉之问”:

百年前被跳过的问题还是回来了

新京报:时至今日,娜拉的形象依然深入人心,但风向却有些变化。你在绪论中也注意到,如果说“一百年前,是不准娜拉离家;一百年后,(则是)不准(娜拉)不离开”。

这种风向的变化在近几年间催生出的,是国内新旧女性群体之间的分化与女性选择的日益窄化。如今回首,我们也许正惊讶地发现,百年前曾经被跳过的那些问题——“娜拉为何要出走”“娜拉有必要出走吗”,在今天几乎不得不重新面对。为什么这些问题在今天会被重新提及?它们在妇女运动史上处于怎样的位置?

许慧琦:当代人,似容易对各种进步思潮或运动,抱持某种直线前进的历史印象;亦即都是随着时间愈加进步。当然,很多人也都晓得,事实并非如此。近百年中国的妇运史,或谓女性成长史,是段持续受各种外界(男子主导)的动力驱策与拘束限制的矛盾发展过程。

百年前,中国人没有机会问“娜拉为何、或是否有必要出走”。百年间,中国女性,以及中国男性,究竟经历了哪些成长?

《让娜·迪尔曼》电影剧照。

1950年代后,台海两岸的妇女发展虽不尽相同,却先后经历了整体主导性的妇女工作/运动,以及再度受欧美女性主义思潮启发而创生新一波新女性(主义)或多元性别运动的阶段。乍见之下,当代知识女性,比百年前显然更具社会竞争力。她们拥有传统女性没有的教育程度、专业技术、经济能力、国际眼界、法律资源、社会网络,以及生育/避孕科技等。但现代女性,有工作,不代表能完全经济自主;可以独身,不代表没有排山倒海的亲友社会压力。就算找到相爱结婚的伴侣,也不代表她的家庭重责,能被公平分担。

生产虽有育婴假与其他津贴,却不代表她的升迁与职涯不受影响。卡在娘家、夫家、丈夫与儿女的各种需求之间,经常让已婚职业女性疲于奔命。这些扮演社会、职场与家庭多种角色的疲惫辛劳,或许非百年前泰半是家庭主妇的中国女子可以想象。女性面对这些新发展、新变化与新挑战,是否需要以出走来表现?这答案,或许见仁见智。不同原因,导致不同女性选择离开婚姻,“做自己”或“教育自己”。

至于,为何中国人绕了一大圈,才面对当时原版娜拉出走的相关问题,或许应该说是中国女性某种摆脱大叙事框架的进展吧!中国女性被给予的,是做像男人一样的“人”的机会。众多史学、人类学与社会学等研究,早已显示这样的解放路径,对“女”“性”(包括女人的生理功能与社会性别特质)的不公平与摧折。改革开放后,骤见之下,似乎女性得以挣脱当铁姑娘的去性身分,但阴魂不散的传统两性价值观,却如影随形。

我想,娜拉想先教育自己、做一个人的决心,在当代中国确实仍不过时。或许,我们可把“娜拉之问”,视为中国女性愿意突破各种被给予的进步与权利之网,正视自己所欲所求,以做自己婚姻与人生“主人”的灵感。

新京报:这些年,女性主义内部的热点话题之一是女性如何面对各自身上那些“既新又旧”的复杂性。你在书中提到,其实这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也同样存在,社会层面民众自我解放与改变的速度不一,制造了“新思想旧道德的女性”,也使得很多旧式妇女成为牺牲品。这也间接导致“新女性和旧女性都成了男人的俘虏”。可否展开谈谈这个观察,以及你是如何看待女性内部所谓的“新与旧”之分的?

许慧琦:我觉得最令人厌烦的,是那些被视为女性身上“既新又旧”的特质,很大程度来自于男性本位的眼光与标准!社会怎么不拿类似的标准,来看待男性呢?当年,五四一堆嘴里唱着自由恋爱的新文化健将,都是依从父母包办婚姻、甚至娶妾享多人之福的男人。“言行不一”,几乎成了近代提倡女性主义或妇女解放的知识男性共同特色。

在我刚完成的新书书稿中,我比较多一点阐述这种将女性群体区隔新旧的策略,正是男性本位论者的厌女意识展现。学者已经指出,厌女者(不分男女)经常喜用分而治之的伎俩,称赞拉拢其肯定的女性(群体),同时批判惩戒其不认同的女性(群体)。

的确,民国时的新旧女子之分,绝对不只面对婚姻的态度,还广含教育程度、思想视野、专业技能及身体素质(例如不缠足不束胸)等方面。但当时所谓旧式女子,最被新文化人诟病的重点之一,即死守贞操观。1920年代以降,不少支持女性主义的男知识人,批评许多女性具有新思想旧道德。那其中,包含他们抱怨新女性分明接受恋爱自由思想,却在遇人不淑时悲痛寻死,何必呢!会这么说的男人,分明缺乏同理心,无法共情女子在践行“恋爱自由”的性爱结合过程中,可能遭遇的严重生理冲击与道德反噬。然而,实则女性不论新旧,都很难摆脱以男性本位的价值观来审视自己的内化心理。

《让娜·迪尔曼》电影剧照。

新京报:很长时间里,女性主义抗争的是一种“男性叙事”,但深层次的“男性本位叙事”却鲜少被注意到。为什么后者会更难被发现?以及你在书中也指出——综观20世纪至今的中国社会的发展,说明妇女问题的症结,并非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而是男性本位的体制与思维。为什么这么说?

许慧琦:我很高兴你提出这个问题。男性本位叙事与男性叙事,有很关键的重要差异。最简单的界说,男性叙事即男人的言说与论述;男性本位叙事,则是以男性经验、视角和价值观为中心的叙事方式。男性本位概念中张扬的男“性”,不只指涉生理男,还包括被提高为具有代表人类普世价值的男性性别特质,例如理性、自主、力量、责任感及冒险精神。

这意味着,男性本位叙事,除了男人的言论之外,也经常包括认同男性特质的女人言论。若女性主义只知抗争某些男性叙事肯定男性、贬抑女性的显性厌女情结,却忽略辨识出男性本位叙事一边表达支持女性主义、一边批评其不认同的女性表现所流露的隐性厌女意识,那么男女不平等的现状,只会被延续。

吊诡的是,近代中国诸多女性主义论述,很多属于男性本位叙事。不论是清末女革命志士,或投身中共革命大业的女同志,甚或以摩登女子表现为耻的职业女性,经常表达出男性本位的价值观,以此期许要求女界同胞,自立自强。男性本位叙事,并不反对男女平权;因为男女平权,只是允许女人拥有男人已有的权利。男女平权,并不(尽然)表示男人需要让渡他既有的权力与优势;也不表示女人向来被认定的(生理条件与社会性别特质)弱点与(家务劳动、照护老幼等)天职,便就此消失;更不意味着女人就此拥有想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自己的自由。或许正是在百年来中国男性本位叙事从未遭挑战的吊诡发展下,如今娜拉当年想救出自己、做一个人的呼声,依然能让众多女人感叹地发出共鸣。

我想,近代历史发展至今,大致证明了,不论哪种社会,若未能动摇男性本位价值观,则各种要求法律保障的女性权益会困难重重。因为,国家宪法、政府立法、体制改革,对保障女性权益虽重要,但在男性掌权、男强女弱价值观主导下的社会机制,落实起来仍可出现各种不利女性的偏差。更遑论,让女性争取有机会做男性做的事情,虽使她们有更多的发展空间,却可能反向强化社会认同男性特质的价值观。

此外,我在进行《“娜拉”在中国》研究的过程中,体会到妇女解放运动太常聚焦女性在公领域的权利与表现,却忽略家庭这个落实男女平等时,最应改变的核心。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比较重视公领域,而相对忽略私领域的运动重点,多少重复了男性本位观重公轻私(衍伸为重男轻女)的思维。家庭/家务这个从古至今都被视为女性首要的活动空间、性别角色扮演与性别特质表现的场域,其价值并未因女性争取在男人专擅的公领域活动后,就被提升。家庭至今,仍被多数人认定为女性再怎么三头六臂,仍需要兼顾之天职。现代女性在公私领域的双重负担(double shift),同时存在于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国家。

曾有长辈告诉我,不少大陆家庭,其实都是女人当家;太太不烧菜甚至不用顾小孩,这样的情况或许不少,却无法掩盖中国或其他社会,仍普遍存在家务劳动、教育内容、职涯升迁与角色扮演(冲突与否)各方面都利男的趋势。我认为,正是那种肯定男性特质、重公轻私、认定社会高于家庭的男性本位价值观,羁绊了女性。

重回《玩偶之家》:

在解放女性的同时,也解放男性

新京报:下面回到这本书。《“娜拉”在中国》初版于2003年,最初基于的是你在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研究所求学期间的博士论文。你最初是如何关注到这个人物形象的?或者说,关于“娜拉”的种种叙事中,最初引起你研究兴趣的那个原点是什么?

许慧琦:是的,这本书的初版,是我2001年毕业于政大历史所的博士论文,题目都没变。我硕士时的论文主题,是十八世纪末的西方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当我读博班后,开始思考研究主题及领域时,自觉或许近代中外性别思想交流史,会比纯西洋史,更适合留在台湾、而非赴欧美读书的自己来钻研发展。其后,我在某本关于近代中国史的书中,读到作者提及“娜拉”,及其作为新女性形象,对五四新文化人的影响。那样的简短叙述,勾起我的兴趣。我认为被当时人塑造为新女性形象的“娜拉”,是个开展近代中外性别史研究的好题目。自此,我就开始关注并挖掘史料,以及前人对娜拉或近代中国新女性的研究。

若回想当时引发我研究娜拉的原点,我可能会说自己很想了解,这个西方剧作的女主角,究竟为何得以在民国时期的中国社会,引发如此多讨论且发挥影响。当年,我的研究重点,更多是在爬梳与分析娜拉在五四之后的民国社会,被建构为新女性形象的发展演变过程。大约在起初,我就注意到当时中国人对娜拉“出走”的高度关注。我也逐渐了解,早时西方社会对娜拉的讨论重点,与中国读者有重要差异。这个差异,让我觉得是切入探索近代中外性别思想交流的好视角。

新京报:我很好奇,你是否在剧场中完整看过这整部剧?当时是在哪里看的,又有哪些私人的感受?

许慧琦:其实,我是在早已完成博论,且将之出版成专书之后,才于2006年在台北观赏一位德国导演改编的“娜拉”。该剧全由德国演员以德语演出,且将结局从原来娜拉走出家门,改为她枪杀丈夫郝尔茂。当时看完该剧后,我曾在日记中写下,表示还是比较喜欢易卜生原作的结局。

日后我教书时,曾选择放映Claire Bloom与Anthony Hopkins主演的1973年英国“玩偶之家”电影,给学生观赏讨论。我个人挺喜欢这个相当忠于原作的电影版本,或许因为我确实比较偏好开放式结局。感觉上,那给男女主角双方,都有改变自己的机会。

《玩偶之家》电影海报。

新京报: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你觉得“娜拉”这个形象值得思考的还有哪些?

许慧琦:一如百年前胡适等男精英赋予娜拉的去性化特质,我认为今日读者,不论男女,仍能从娜拉身上获得跨性别本质的启发。当代男性本位观继续当道的社会中,最大的矛盾,大概是许多男人眼见女人被赋权,而产生自身权势被削弱的精神阉割感。

女人愈独立,愈显得男人不重要,也就剥夺了男人可在婚姻与家庭中享受的家主优越感。男人为数渐增、感受渐深的相对(于过去男人享有优势的)虚弱感,反向激发了强烈的厌女情结。实则,男人的历史负担与压力,或许是不少女性主义者忽略的。我想,若女人也可同理“当男人真不容易”,或许女性主义的两性平等、适性发展主张,会更受到男人支持。

我觉得女性主义的真谛,不只在争取男女形式上的平等,更应重新设定(reset)男/女特质与两性关系。让男人也有重新适性做人的机会,不须总是背负得活得像个男人的重担。我常觉得,正是那种(在家中经常是父亲加诸儿子的)“必须当个阳刚男人”的特质期许,把众多男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转身憎恨女人。

从女性解放其实牵涉男性解放的向度来说,《玩偶之家》或许不只希望为娜拉那样的妇女,争取觉醒自主的机会,也有意解放郝尔茂那样的男子,卸下维多利亚中产阶级丈夫的刻板重担,重思自己想做怎样的人。

从这种两性互助共情的视角,来检视娜拉形象,可说这是个仍足以启发男女都“走出舒适圈”的思想意象。若无郝尔茂因故显露“本色”,扮演了八年贤妻良母的娜拉,无从被刺激而决心教育自己,真正做一个人。同理,若无娜拉的“觉醒”,郝尔茂更无从被告知自己的婚姻,乃至于自己,出了多么大的问题。易卜生没把两人的结局写死,或许正意在藉娜拉之举,让她与郝尔茂都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玩偶之家》电影剧照。

新京报:最后,你曾旗帜鲜明地提出:“光要女性出走还不够,还得让男性回家。”为什么说后者同样也是必要的?

许慧琦:这个判断出现于我新版的结论。这句话,确实是我过去二十多年研究与思考的某些心得归纳。如同上个问题的回答,我深觉家庭是个女性主义者需要花更多力气来对付的关键,以便突破男性本位“女性主义论”的盲点。若不直捣黄龙,松解女性被加诸的家庭角色与家务责任,且翻转男女价值观的性别阶序,则怎么要求女性在公领域发展,都属缘木求鱼。

再从性别出发,省思“出走”的意涵:可以说,男性都被允许对家庭发展出“长期出走”的心态。他们被教育期许着赚钱养家,并成为一家之主;他们也被期许并允许将生活心思,主要放在工作与公领域活动上。这不尽然是每个男人想要的生活。有些男人想花更多时间陪小孩,跟妻子一起在家里分担家务;但他的上司与同事都似乎理所当然认为,他应以工作为重。其实,很多男人也常常无法做自己。娜拉那股“我要看看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世界错了”的志气,确实可以启发鼓舞当代男女,也勇敢反抗社会对于“男人应这样(表现),女人应那样(表现)”的刻板性别观。

《娜拉在中国》缕述了各种要求中国女子出走的男性本位大叙事。其中,我们确实见证众多女性走进社会后的各种优越表现。但那些从认同男性本位价值观出发,主张出走的女性,若非家中有佣仆协助家务照料儿女,就是以(仍是男性本位的)大我为重,轻视家庭(及其隐含的女性)价值,要求女性必须进入社会贡献。综而言之,女性光是走出家庭,解决不了男女不平等的问题。我主张所谓“让男性回家”,乃广义包括让男人把心思放回家庭(翻转重社会、轻家庭的公私领域优劣势),正视(夫、父与女婿等)家庭角色,扛起家庭工作,培养家庭美德,与经营家庭关系。

若不如此,当代女性就算继续探问“为何与是否要出走”,仍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作者:申璐;编辑:走走;校对:薛京宁。欢迎转发至朋友圈。封面题图为《玩偶之家》电影剧照。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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