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1]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2]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3],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赔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4]他盘缠,于路[5]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赍发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6]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7]。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8],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买卖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9]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10],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11]到这里。如今叫我管[12]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13]说。但[14]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15]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自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 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光阴迅速,却早冬来。林冲的棉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16]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17]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18]、差拨[19]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人讲了礼[20]。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21]来,把了盏[22],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23],自行烫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讨了按酒[24]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25]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26]。”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27]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28]?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29],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30]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得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31]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32]要结果[33]他性命。’……”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34]。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转背[35]没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说话。”林冲问道:“甚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36]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呐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二心下疑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
林冲道:“那人生得甚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37],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38]面皮。”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39]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言‘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40],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当晚无事。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41]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林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42],林冲也自心下慢[43]了。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44]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45]。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46],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47]取觅,原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几贯盘缠[48]。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49]。”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50]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51]时,不能够得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那工夫[52]来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53]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54]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55],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56]。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57]。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58]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59]。”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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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子头林冲 戴敦邦 作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60],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61],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62]道:“神明庇祐[63]!改日来烧纸钱。”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64]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即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65]。”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
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66]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地烧着。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67]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68]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69]!”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70]!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71]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怜见[72]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搠[73]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得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阁[74]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 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75],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76],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1. 〔酒生儿〕酒店里的伙计。 ↩︎

  2. 〔不合〕不该。 ↩︎

  3. 〔主张陪话〕出头做主,为他说好话。 ↩︎

  4. 〔赍发〕资助。 ↩︎

  5. 〔于路〕沿路。 ↩︎

  6. 〔迤逦(yǐlǐ)〕缓慢前行,这里有颠沛流离的意思。 ↩︎

  7. 〔过卖〕堂倌,酒食店里招待顾客的伙计。 ↩︎

  8. 〔汁水〕羹汤之类。 ↩︎

  9. 〔营前〕指牢城营前面。牢城,收管发配囚犯的地方。 ↩︎

  10. 〔恶(wù)了高太尉〕触怒了高太尉。恶,冒犯、触怒。高太尉,指殿帅府太尉高俅。太尉,官名,属于高级武官。 ↩︎

  11. 〔刺配〕脸上刺字,发往远地充军。刺,古时的肉刑,在罪犯额面或肌肤上刺字,用墨染上颜色。配,发往远地充军。 ↩︎

  12. 〔管〕看守。 ↩︎

  13. 〔恁(nèn)地〕如此,这样。 ↩︎

  14. 〔但〕只要。 ↩︎

  15. 〔管待〕款待,招待。 ↩︎

  16. 将出:拿出。将,拿。下文“将来”“将汤”的“将”也是“拿”的意思。 ↩︎

  17. 馔(zhuàn):饭食。 ↩︎

  18. 管营:看管牢城营的官吏。 ↩︎

  19. 差拨:管牢狱囚犯的公差。 ↩︎

  20. 讲了礼:行了礼。 ↩︎

  21. 劝盘:敬酒时放酒杯的托盘。 ↩︎

  22. 把了盏:敬了酒。 ↩︎

  23. 汤桶:热水桶。 ↩︎

  24. 按酒:下酒的菜。 ↩︎

  25. 伴当:随从的仆役。 ↩︎

  26. 不尴尬:鬼鬼祟祟,行为、态度不正常。 ↩︎

  27. 呐:这里指小声说。 ↩︎

  28. 干碍:关涉,妨害。 ↩︎

  29. 不省(xǐng)得:不明白。 ↩︎

  30. 摸不着:动不动。 ↩︎

  31. 物事:东西。 ↩︎

  32. 好歹:不管怎样,无论如何。 ↩︎

  33. 结果:结束(生命),杀死。 ↩︎

  34. 下饭:指佐餐的菜肴。 ↩︎

  35. 转背:离开,离去。这里指管营等离开。 ↩︎

  36. 却才:刚才。 ↩︎

  37. 五短身材:指身躯和四肢都短小。 ↩︎

  38. 紫棠色:黑里带红的颜色。 ↩︎

  39. 泼贱贼:歹毒无赖的奸贼。 ↩︎

  40. 解腕尖刀:日常应用的一种小佩刀。 ↩︎

  41. 团团:到处。 ↩︎

  42. 消耗:消息。 ↩︎

  43. 慢:轻忽,松懈。 ↩︎

  44. 点视厅:点验犯人的大厅。 ↩︎

  45. 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虽然有)柴大官人的面子,(却至今)没有抬举过你。柴大官人,指柴进。林冲到沧州前,在柴进庄上住过几天;临行时,柴进给沧州大尹和牢城管营、差拨写去书信,让他们照顾林冲。 ↩︎

  46. 大军草料场:存放军用草料的场子。北宋时,沧州靠近宋辽边境,驻扎军队,所以有草料场。 ↩︎

  47. 常例钱:按惯例送的钱,是旧时官员、吏役向人勒索的名目之一。 ↩︎

  48. (chuài)几贯盘缠:挣些日用开销。 ↩︎

  49. 交割:办交接手续。 ↩︎

  50. 好似:好于,胜过。 ↩︎

  51. 使钱:行贿。 ↩︎

  52. 那工夫:抽空儿。那,同“挪”。 ↩︎

  53. 投:往,去。 ↩︎

  54. 彤云:浓云。 ↩︎

  55. 仓廒(áo):粮仓。 ↩︎

  56. 向火:烤火。 ↩︎

  57. 官司封记:官家的封条。官司,旧时对官吏和政府的泛称。 ↩︎

  58. 点见:查点检视。 ↩︎

  59. 市井:市镇。 ↩︎

  60. 被卧:被褥。 ↩︎

  61. 碎琼乱玉:比喻地上的雪。琼,美玉。 ↩︎

  62. 顶礼:敬礼,致敬。 ↩︎

  63. 庇祐:保佑。 ↩︎

  64. 草帚儿:当酒旗用的草把。 ↩︎

  65. 接风:设宴接待远方来的客人。 ↩︎

  66. 上盖:上身的外衣。 ↩︎

  67. 立地:站着。 ↩︎

  68. 端的:的确,确实。 ↩︎

  69. 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这一回,张教头没有理由推托了。张教头,林冲的岳父。推故,指林冲充军以后,高衙内(高俅的干儿子,“衙内”是宋元时代对官家子弟的称呼)几次威逼林冲的妻子嫁他,张教头总推托说:“女婿会回来同女儿团聚。” ↩︎

  70. 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这回可真被我们收拾了。吃,被。 ↩︎

  71. 央浼(měi):恳求,请托。 ↩︎

  72. 可怜见:即“可怜”,同情、怜悯。 ↩︎

  73. 搠(shuò):扎,刺。 ↩︎

  74. 阁:放置。 ↩︎

  75. 剜(wān):挖。 ↩︎

  76. 搭膊:一种布制的长带,中间有个袋,可以束在腰间。又称“搭包”。 ↩︎

Last edited by @suen 2024-08-22T12:14:55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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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库克雷尼克塞 作

装在套子里的人[1]
契诃夫
我的同事希腊文教师别里科夫两个月前才在我们城里去世。您一定听说过他。他也真怪,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带着雨伞,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他总是把雨伞装在套子里,把表放在一个灰色的鹿皮套子里;就连那削铅笔的小刀也是装在一个小套子里的。他的脸也好像蒙着套子,因为他老是把它藏在竖起的衣领里。他戴黑眼镜,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坐上马车,总要叫马车夫支起车篷。总之,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隔绝人世,不受外界影响。现实生活刺激他,惊吓他,老是闹得他六神不安。也许为了替自己的胆怯、自己对现实的憎恶辩护吧,他老是歌颂过去,歌颂那些从没存在过的东西;事实上他所教的古代语言,对他来说,也就是雨鞋和雨伞,使他借此躲避现实生活。
别里科夫把他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套子里。只有政府的告示和报纸上的文章,其中规定着禁止什么,他才觉得一清二楚。看到有个告示 禁止中学学生在晚上九点钟以后到街上去,他就觉得又清楚又明白:这种事是禁止的,好,这就行了。但是他觉得在官方的批准或者默许里面,老是包藏着使人怀疑的成分,包藏着隐隐约约、还没充分说出来的成分。每逢经过当局批准,城里开了一个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或者茶馆,他总要摇摇头,低声说:
“当然,行是行的,这固然很好,可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
凡是违背法令、脱离常规、不合规矩的事,虽然看来跟他毫不相干,却惹得他闷闷不乐。要是他的一个同事到教堂参加祈祷式去迟了,或者要是他听到流言,说是中学的学生闹出了乱子,他总是心慌得很,一个劲儿地说:“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在教务会议上,他那种慎重,那种多疑,那种纯粹套子式的论调,简直压得我们透不出气。他说什么不管男子中学里也好,女子中学里也好,年轻人都不安分,教室里闹闹吵吵——唉,只求这种事别传到当局的耳朵里去才好,只求不出什么乱子才好。他认为如果把二年级的彼得洛夫和四年级的叶果洛夫开除,那才妥当。您猜怎么着?他凭他那种唉声叹气,他那种垂头丧气,和他那苍白的小脸上的眼镜,降服了我们,我们只好让步,降低彼得洛夫和叶果洛夫的品行分数,把他们禁闭起来,到后来把他俩开除了事。我们教师们都怕他。信不信由您。我们这些教师都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2]的陶冶,可是这个老穿着雨鞋、拿着雨伞的小人物,却把整个中学辖制了足足十五年!可是光辖制中学算得了什么?全城都受着他辖制呢!我们这儿的太太们到礼拜六不办家庭戏剧晚会,因为怕他听见;教士们当着他的面不敢吃荤,也不敢打牌。在别里科夫这类人的影响下,全城的人战战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什么事都怕。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周济穷人,不敢教人念书写字……
别里科夫跟我同住在一所房子里。他的卧室挺小,活像一只箱子,床上挂着帐子。他一上床,就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房里又热又闷,风推着关紧的门,炉子里嗡嗡地叫,厨房里传来叹息声——不祥的叹息声……他躺在被子底下,战战兢兢,深怕会出什么事,深怕小贼溜进来。他通宵做噩梦,到早晨我们一块儿到学校去的时候,他没精打采,脸色苍白。他所去的那个挤满了人的学校,分明使得他满心害怕和憎恶;跟我并排走路,对他那么一个性情孤僻的人来说,显然也是苦事。
可是,这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差点结了婚。有一个新的史地教员,一个原籍乌克兰,名叫密哈益·沙维奇·柯瓦连科的人,派到我们学校里来了。他是带着他姐姐华连卡一起来的。后来,由于校长太太的尽力撮合,华连卡开始对我们的别里科夫明白地表示好感了。在恋爱方面,特别是在婚姻方面,怂恿总要起很大的作用的。人人——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们——开始向别里科夫游说:他应当结婚。况且,华连卡长得不坏,招人喜欢;她是五等文官[3]的女儿,有田产;尤其要紧的,她是第一个待他诚恳而亲热的女人。于是他昏了头,决定结婚了。
但是华连卡的弟弟从认识别里科夫的第一天起,就讨厌他。
现在,您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有个促狭鬼[4]画了一张漫画,画着别里科夫打了雨伞,穿了雨鞋,卷起裤腿,正在走路,臂弯里挽着华连卡;下面缀着一个题名《恋爱中的anthropos[5]》。您知道,那神态画得像极了。那位画家一定画了不止一夜,因为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里的教师们、神学校的教师们、衙门里的官儿,全接到一份。别里科夫也接到一份。这幅漫画弄得他难堪极了。
我们一块儿走出了宿舍。那天是五月一日,礼拜天,学生和教师事先约定在学校里会齐,然后一块儿走到城郊的一个小林子里去。我们动身了,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
“天下竟有这么歹毒的坏人!”他说,他的嘴唇发抖了。
我甚至可怜他了。我们走啊走的,忽然间,柯瓦连科骑着自行车来了,他的后面,华连卡也骑着自行车来了,涨红了脸,筋疲力尽,可是快活,兴高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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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库克雷尼克塞 作
“我们先走一步!”她嚷道,“多可爱的天气!多可爱,可爱得要命!”
他俩走远,不见了。别里科夫脸色从发青变成发白。他站住,瞧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或者,也许我的眼睛骗了我?难道中学教师和小姐骑自行车还成体统吗[6] ?”
“这有什么不成体统的?”我问,“让他们尽管骑他们的自行车,快快活活地玩一阵好了。”
“可是这怎么行?”他叫起来,看见我平心静气,觉得奇怪,“您在说什么呀?”
他似乎心里乱得很,不肯再往前走,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定地搓手,打哆嗦,从他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他病了。还没到放学的时候,他就走了,这在他还是生平第一回呢。他没吃午饭。将近傍晚,他穿得暖暖和和的,到柯瓦连科家里去了。华连卡不在家,就只碰到她弟弟。
“请坐!”柯瓦连科冷冷地说,皱起眉头。别里科夫沉默地坐了十分钟光景,然后开口了:
“我上您这儿来,是为要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我烦恼得很,烦恼得很。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画了一张荒唐的漫画,画的是我和另一个跟您和我都有密切关系的人。我认为我有责任向您保证我跟这事没一点关系。……我没有做出什么事来该得到这样的讥诮——刚好相反,我的举动素来在各方面都称得起是正人君子。”
柯瓦连科坐在那儿生闷气,一句话也不说。别里科夫等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喉咙,用悲凉的声调接着说:
“另外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谈一谈。我在这儿做了多年的事,您最近才来,既然我是一个比您年纪大的同事,我就认为我有责任给您进一个忠告。您骑自行车,这种消遣,对青年的教育者来说,是绝对不合宜的!”
“怎么见得?”柯瓦连科问。
“难道这还用解释吗,密哈益·沙维奇?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如果教师骑自行车,那还能希望学生做出什么好事来?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倒过来,用脑袋走路了!既然政府还没有发出通告,允许做这种事,那就做不得。昨天我吓坏了!我一看见您的姐姐,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一位小姐,或者一个姑娘,却骑自行车——这太可怕了!”
“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忠告您,密哈益·沙维奇。您是青年人,您前途远大,您的举动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您却这么马马虎虎,唉,这么马马虎虎!您穿着绣花衬衫出门,人家经常看见您在大街上拿着书走来走去;现在呢,又骑什么自行车。校长会听说您和您姐姐骑自行车的,然后,这事又会传到督学的耳朵里……这还会有好下场吗?”
“讲到我姐姐和我骑自行车,这可不干别人的事。”柯瓦连科涨红了脸说,“谁要来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滚!”
别里科夫脸色苍白,站起来。
“您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那我不能再讲下去了。”他说,“我请求您在我面前谈到上司的时候不要这样说话;您对上司应当尊敬才对。”
“难道我对上司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柯瓦连科问,生气地瞧着他,“请您躲开我。我是正大光明的人,不愿意跟您这样的先生讲话。我不喜欢那些背地里进谗言的人。”
别里科夫心慌意乱,匆匆忙忙地穿大衣,脸上带着恐怖的神情。这还是他生平第一回听到别人对他说这么不客气的话。
“随您怎么说,都由您好了。”他一面走出门道,到楼梯口去,一面说,“只是我得跟您预先声明一下:说不定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了,为了避免我们的谈话被人家误解以致闹出什么乱子起见,我得把我们的谈话内容报告校长——把大意说明一下。我不能不这样做。”
“报告他?去,尽管报告去吧!”
柯瓦连科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使劲一推,别里科夫就连同他的雨鞋一齐乒乒乓乓地滚下楼去。楼梯又高又陡,不过他滚到楼下却安然无恙,站起来,摸了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镜碎了没有。可是,他滚下楼的时候,偏巧华连卡回来了,带着两位女士。她们站在楼下,怔住了。这在别里科夫却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愿摔断脖子和两条腿,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是啊,这样一来,全城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还会传到校长耳朵里去,还会传到督学耳朵里去。哎呀,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说不定又会有一张漫画,到头来弄得他奉命退休吧。……
等到他站起来,华连卡才认出是他。她瞧着他那滑稽的脸相,他那揉皱的大衣,他那雨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他是一不小心摔下来的,就忍不住纵声大笑,笑声在整个房子里响着:
“哈哈哈!”
这响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结束了一切事情:结束了预想中的婚事,结束了别里科夫的人间生活。他没听见华连卡说什么话,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上撤去华连卡的照片;然后他上了床,从此再也没起过床。
过了一个月,别里科夫死了。我们都去送葬。
我们要老实说:埋葬别里科夫那样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们从墓园回去的时候,露出忧郁和谦虚的脸相;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样的感情,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时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们到花园里去跑一两个钟头,享受完全自由的时候,才经历过。
我们高高兴兴地从墓园回家。可是一个礼拜还没有过完,生活又恢复旧样子,跟先前一样郁闷、无聊、乱糟糟了。局面并没有好一点。实在,虽然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却还有许多,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林冲:从隐忍到反抗的英雄之路

林冲原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因高衙内图谋霸占其妻而遭陷害。起初,林冲一忍再忍,委曲求全,直到走投无路,忍无可忍,终于迸发出激烈的反抗。

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张弛有致。阅读时,需理清情节发展的脉络,体会林冲是如何一步步被“逼上梁山”的。在分析中,应注意小说通过情节的发展塑造人物性格,同时感受并理解自然环境(如风雪)的描写如何渲染气氛、推动情节发展。透过这些细节,可以窥见《水浒传》的思想艺术成就。

别里科夫:装在套子里的可怜虫

别里科夫因循守旧,畏首畏尾,惧怕变革,极力维护现行秩序。他是一只被“套子”箍住了手脚和思想的可怜虫,“套中人”因此成了保守、僵化和奴性的代名词。

阅读时,应把握别里科夫的性格特征,分析其形成的原因,并体会这一形象的社会批判意义。同时,也要从情节和结构的角度欣赏这篇小说“讲故事”的艺术,感受契诃夫小说幽默讽刺的风格。


  1. 选自《契诃夫短篇小说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年版)。汝龙译。有删改。这篇小说借中学教师布尔金(即文中的“我”)同兽医伊凡·伊凡尼奇的谈话叙述别里科夫的故事。课文保留了谈话的大部分内容。 ↩︎

  2. 谢德林(1826—1889):俄国讽刺作家,革命民主主义者。 ↩︎

  3. 五等文官:当时沙皇俄国文官分十四等,这是官级较高的一等。 ↩︎

  4. 促狭鬼:爱捉弄人的人。 ↩︎

  5. anthropos:希腊语“人”的意思。 ↩︎

  6. 难道中学教师和小姐骑自行车还成体统吗:这篇小说写于19世纪90年代,当时自行车还较少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