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組優勝】張聿琦 （台中女中一年級）／初戀
總有同學說殷喬身旁很應該配一個一中男生，比她高還比她會讀書的。然後就會有人說：「啊？邱楚琪衝了啦。」楚琪也會跟著說：「幹，早知道當初就去考科學班。」於是又會有人說：「啊妳是能上是嗎？」楚琪往往在這時露出呆滯的神情。女生們被她的反應逗笑後，就一群人無限單純地笑成一團。
「啊琪琪就是傻傻笨笨的啊。」殷喬微笑道。畢竟是當地第一志願，大家都知道是玩笑，不過玩笑開久了也有點要當真了。楚琪有些煩，但殷喬彷彿很喜歡她這樣處處要受保護的妹妹樣子，楚琪於是習慣自己的傻傻笨笨，就算遇見擅長的東西，她也裝作不懂得。
輔導課上，老師在講高二選組的事，發了張單子下來。楚琪看著單子，第一時間拉拉隔壁的袖子。
「妳要選哪類？」小聲地問她。
「應該是四類。」她說。四類是自然組醫科：「那妳呢？」
「社會組，但是──不知道要選一還是二。」
「唉，來讀四類啦，陪我。」
楚琪午餐時跟殷喬下樓坐在涼亭吃飯，末了喝一瓶巧克力牛奶。那頭走廊吹來涼風，旁邊的鯉魚池裏一條條肥碩的魚從水裏探出頭張嘴，牠們看見晴藍的天空，但不知道近一點的地方還有一張蜘蛛網掛在那裏，黏附著幾隻已死的蟲子。
「我以前國中的時候有個朋友，跟妳長得有點像。」
「後來呢？」楚琪問，巧克力牛奶甜甜的。
「但她哦，其實有點學婊，就是假裝自己很爛，然後突然給妳考超爆好。」殷喬撅嘴想了想：「嗯，不是那種謙虛的。」
楚琪繼續喝著牛奶，欣賞殷喬斟酌用詞的模樣，池子裏那條鯉魚也這樣看著有一層網的天空，眼睛都亮亮的。
殷喬搖搖頭，抬手撥了撥瀏海，嘆了口氣：「唉不管了不重要，反正妳比較可愛。」楚琪聽後笑了：「哼哼，我也覺得。」
段考前一週，從學校搭公車到咖啡廳。點了一份鮪魚三明治，正方形切割成兩個三角形，白瓷盤子放在桌子中心，一人一隻叉子。再點一杯冰巧克力牛奶，玻璃杯上長出鱗片的水珠，兩根吸管上沾著粉色的口紅印，一個色號疊著另一個色號──兩根吸管是為了湊近到只剩下一個杯口的距離。
吃完飯面對著面又講起一些生活的瑣事。說話時看殷喬低垂的眉眼與微顫的金屬耳飾，講到忘記時間，講到人潮快散去，才慢慢拿出化學講義。
七點的夜是泛著光的淺藍色，一面印在窗上，被過濾出一層玻璃的色澤。楚琪寫完一節的化學題目，拿紅筆出來改，一排錯了四個。她盯著紙上的滿江紅，倦怠纏上全身，喝了口咖啡，放下筆撐著頭發呆。撐著頭的動作難免抬起視線，於是她目光理所當然地落在對面人身上。殷喬正在算數學。
走四類的話勢必全科都要讀，應付完課業還得想想，學校裏四類的班有十個，能不能分到同個班也是個問題。那如果同班了呢？學測她必然考得沒她好，同個大學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能夠絕對擁有的時間只剩下兩個月。兩個小時後對面的殷喬趴在桌上睡著了，咖啡廳裏的喧鬧逐漸被抽空，從音樂裏聽見咖啡杯底與盤子相互碰撞的清脆聲響，對面的人連睡著了都沒有放下筆，筆躺在她的虎口像是也在淺淺地瞌睡。
考完段考的那天，班上那一幫嗨咖又在揪團約吃飯。殷喬坐在椅子上，懶懶地枕著旁邊楚琪的手，閉眼微笑著。楚琪露出憨厚的表情：「所以我們要吃什麼？」同學們笑了，幾個模仿她說：「所以我們要吃什麼？阿巴阿巴。」殷喬睜開眼睛，抬頭來望楚琪，笑得很開心，伸手捏了捏楚琪的臉頰：「哎，琪琪──」
她們一群人搭著公車到附近的一間餐廳，楚琪驚異地發現隔壁就是她跟殷喬常去的咖啡廳，不覺有些心虛。殷喬似乎也是，牽著她的手緊了緊。兩個人默契地對視，表情空空的，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樣子。於是又各自別過去了。
吃完飯到一間飾品店，楚琪跟殷喬牽著手剝離了人群，到了情侶對戒的櫃位前。銀色的戒指成對地鉤在一起，卡在盒子裏展示亮光，殷喬的手落在那組有星星繞圈的對戒上。
「妳喜歡這個嗎？」她小聲問楚琪。
「妳喜歡就好。」楚琪回答。
又看了看那邊正在挑手機掛鍊的人群，趁她們聊得熱烈，偷偷摸去櫃台結了賬。那天晚上，楚琪去住殷喬家。殷喬家在小小的巷子裏，是一間老舊的透天厝，房間在透天厝的二樓，有一扇鐵網的窗，上頭黏著幾隻金屬的蝶。楚琪不是第一次來住，隔壁的浴室裏常放著兩套粉紅色的洗漱用具，兩枝牙刷都刷得有些分岔，殷喬媽媽每次看到都說要趕快換一枝，不然這樣不禮貌，殷喬說那是自己人不用這麼客氣。
洗完澡，楚琪整個人攤開在殷喬床上。不久後浴室門開了，她拿毛巾擦著她及肩的短髮，而她可以感覺到她的步伐──一步，兩步，三步。殷喬丟下毛巾，縱身倒到床上，從楚琪身後環住她。
「好累哦。」
滴答。
滴答。
滴答。
客廳十二點的鐘聲響起。
「妳先起來。」
「幹嘛？」「妳這樣沒蓋到被子，到時候感冒──」
「管它勒，感冒不是更好嗎？這樣就不用上學了……算了，不上學就看不到妳了。」
她們躺在床上緊貼著彼此，戒指被擦乾淨後又套上洗好澡的手指。
「對了，妳上次化學二之三考得怎麼樣？」
楚琪很自然地說：「剛好及格，正面只對三題。」
「嗯。」殷喬無意將鼻尖湊到楚琪肩頭，微濕的髮與楚琪的纏在一起，那很像是她來吻她。
「那怎麼還及格？」聲音悶悶的，但聽著很愉悅。
「哦。」楚琪笑了：「因為背面全對，都是國中理化老師的功勞。」
殷喬不說話了，環著楚琪的兩臂有些鬆開。楚琪將手扣進她的，掌心貼著掌心，又用指腹去摩她關節處的紋路，覺得像網。片刻後殷喬起身，自顧自到一邊吹起頭髮，楚琪手上一空，微微地感到失落。
隔週在學校才查成績，楚琪看見自己的數學分數，剛好壓線及格。坐在她旁邊的殷喬伸出身子來看，笑了：「琪琪有及格，好棒欸。」楚琪也笑了：「我也覺得我好棒棒哦。」殷喬看了看她，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頭：「笨蛋。」她說完站起身，楚琪仰望著她，覺得殷喬很近。有人來問：「喬喬妳數學多少？」殷喬伸了個懶腰：「八十五。」那人「哇」了一聲：「電電。」殷喬笑說：「沒有沒有。」兩眼彎成月牙，那是一個永遠站在高處的向日葵才有的笑。
下午有人大叫化學成績出來了，殷喬查了分數後臉色不太好，跑去找人問成績，回來之後還是有點頹喪。楚琪問：「怎麼了幾分啊？」殷喬撐著下巴，左手食指上的戒指一閃一閃的，像是警示燈：「七十。」
楚琪怔了怔，下一秒呵呵笑說：「哎那我們來看看聰明的琪琪會考出什麼偉大的分數吧。」她是班上著名的理科障礙，旁邊一群人聞言立刻圍過來看熱鬧，殷喬也靠過來看她登校務系統，肩膀貼著肩膀。殷喬的溫度比她高一點。
打開二段成績表，旁邊沉默了一會，找到對應的欄，看見「85」。再對一次，發現化學真的對著「85」。那群人立刻沸騰，大叫著「理科神」，呼聲與笑聲裏有種空泛。片刻後，聽見殷喬笑說：「哇琪琪好厲害哦。」然後她的肩膀移開，到一旁的牆邊。楚琪看見殷喬的姿勢從撐下巴變成插腰，再從插腰變成靠牆，嘴角牽著若有似無的笑。
後來又有幾科公佈，楚琪發現殷喬不再來看她查分數了，偶然對視時眼神呆呆的。地科分數公佈又有人跑來問楚琪分數，楚琪說了數字，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放學時楚琪上完廁所回來，旁邊的座位已經空了。
隔天她們依舊一起放學，夜晚的咖啡廳很吵鬧，殷喬坐在對面寫化學題目，像是很累，她也不說話，偶爾喝口旁邊的紅茶，更多時候在奮筆疾書。她們一句話也沒有談，在聊天的咖啡廳裏像不合時宜的擺設。喝完最後一口紅茶，殷喬就要走，楚琪連忙叫住她，兩人一起搭公車回到了她們的小房間。在浴室刷牙時從帶水漬的鏡子裏看見殷喬握著牙刷的左手上沒有戒指，偷偷去看右手，也是空空的，頓時若有所失。不過還好回到房間後殷喬又戴上了戒指，但顯然心不在焉的。
她們能理所當然混在一起的可能似乎更大了，楚琪趴在床上看自己的自然科成績覺得很滿足。殷喬在被子裏伸過手來抱她，在她正要融化在她的港灣時，殷喬開口了：「楚琪妳這次怎麼考那麼好？」楚琪立馬換了憨厚的聲口：「賽到的。」殷喬沒管她：「以後我的自然靠妳救了。」楚琪道：「才沒有。」斜眼去看殷喬，殷喬閉著眼睛。她第一次發現殷喬左眼的淚痣。幾天後再去住殷喬家，發現牙刷換了，別的牌子的。拿起來打量了一下，又去看殷喬的牙刷，發現殷喬的沒換。
還是去咖啡廳讀書，臨座的男女正在小聲談天，內容很露骨，桌底下的腳還在一來一往地調情。楚琪跟殷喬都在讀化學，彷彿沒有很在意旁邊。一直到那對男女離開，楚琪才開口：「啊妳的數學勒？」殷喬沒說話，寫下一個字母後才道：「我要來拯救我的化學，畢竟我對面是理科之神。」楚琪說：「沒，我上次賽到的。」殷喬說：「不要再謙虛了啦理科神。」這次換楚琪不說話了。
她們之後有一段時間沒去咖啡廳，學校放學後也不一起走了。某次經過圖書館，楚琪望向窗內，看見殷喬跟另一個女生正坐在一起讀書。她無意識抿了抿脣，抬手看手指上的銀戒，在窗外逗留了一會，最後也只是佯裝無動於衷地走過。
「楚琪妳要選什麼組？」有同學來問。旁邊一群正在聊天的聞言就全部轉身聚過來，楚琪被包圍著不知道怎麼回答：「可能四類吧。」想著如果換成以前，她可以很堅定地說出一類或四類，但現在太兩難了。下意識望向人群之外，殷喬正在跟班上其他女生有說有笑。好像感覺到有視線停留在身上，殷喬轉過頭來，兩個恰巧對到了眼，誰也沒敢多停留，紛紛別過去了。
那週假日，楚琪百無聊賴地躺在沙發上，手機高高舉在眼前，眼睛曝曬著過亮的藍光。臉書跟Instagram都已經看到重複，手指也沒有按下遊戲的熱情。餘光看見外面天光從亮到暗，一會又聽見大馬路上疾馳的車流噪音，恍然意識到晚上了。她沒有去讀書，還是躺在沙發上，鬼迷心竅地打開LINE發了很多則簡訊給殷喬。隔天早上醒來時，手機正躺在她的臉上。她覺得鼻子很痛，拿下手機起身去喝水，喝到一半感覺水裏有鐵鏽味。正疑心是濾水器壞掉時，地上驟然滴了幾滴鮮紅的液體。她匆忙抬頭，血於是順著鼻孔流下人中，經過嘴脣時有些涼了。止血後回到沙發上，想起昨天傳的簡訊，於是摁開手機，發現已經過去十二個小時多，殷喬還是沒讀簡訊。可能是因為鼻子還在痛，楚琪把手機丟到旁邊後就哭了，血又洇濕了一張衛生紙。十分鐘後她灰溜溜地撿起手機，沒管碎裂的螢幕，點開LINE就封鎖了殷喬。
禮拜一的化學小考楚琪拿了滿分，她按著考卷沒讓任何人看見。放學時殷喬盯了她很久，然後碰了碰她收筆的手，問她要不要去她家住。楚琪抬眸看她，手不自覺地攥緊，但殷喬看起來實在太過無辜，她於是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了。人流散去後她們背起書包，沉默地並肩走在樓梯上，靠近對方那一側的手都緊緊抓住背帶，像是怕手掉下去就跌在一起。
夜晚躺在床上互相擁抱時，殷喬用手指玩著楚琪的髮尾，楚琪看不見她的表情，感到有些侷促。許久後分開看見殷喬看著她的迷離的眼神，腦海頓時一片空白。
「琪琪，我覺得好累哦。」
殷喬說。殷喬的眼睛像玻璃珠，反射著楚琪的目光。她們都感覺到對方噴灑在臉上的鼻息越來越急促，緋紅悄悄攀上耳根。
「我真的好累。」
殷喬的手還停留在楚琪髮間，楚琪抬手扣住她的手，兩枚戒指上的星光融成一條小河。她們相對無言了很久很久，直到客廳十二點的鐘聲響起，脣才飛離身體，抵達彼此的脣。
「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楚琪只是定定地注視著殷喬，像是在思考。隨後扣住殷喬的後腦，輕輕的一啄後又感到一陣寂寂的迷幻，很眷戀。凌晨時聽了很多次鐘聲，夜燈的光暈裏，兩雙眼還兀自睜著。
隔週的化學小考楚琪寫錯了很多題，連及格都沒有，平常上課也沒有認真，悶著頭寫了一張又一張的小紙條，等著下課鐘聲響起，再一鼓作氣送給殷喬。
「琪琪妳這樣化學會被當欸。」那天殷喬邊喝著巧克力牛奶邊說。
「沒關係。」楚琪說：「反正我走一類。」
殷喬很訝異地轉過頭來望她：「我以為妳會改變想法來四類欸。」
楚琪聞言微微一笑：「我的理科太爛了，昨天那張考了三十分。」
她又傻傻地笑了笑：「我覺得我超厲害的。」殷喬沒有說話，楚琪也沒去看她表情，知道她不會為此生氣。
天色很晚了，學校外圍的小路上，花樹開了一捧桃紅色的雞蛋花。她們手臂貼著手臂走過，沒有花香，但是空氣裏隱約有種香氣，乳液或者香水什麼的。
「有香味嗎？」殷喬很錯愕。
「有，真的啦不然我幻覺哦？」
「果然是女校，空氣都香香的。」殷喬露出了可愛的奸詐笑容。
風將殷喬的髮吹向楚琪，髮絲撲在側臉上，像要織出一面網。
「所以到底是誰噴香水？」
楚琪沒有說話，快走到穿堂了，她們牽起手，走出鐵欄杆的校門。剩下不到一個月，她要好好把握每一個瞬間。月亮淺淺地印了塊浮影在天邊，路邊的街燈一閃一閃，將熄的樣子。這世界上什麼都是把握不住的，但至少現在楚琪能保證殷喬會堅定地喜歡她──只要她再低一點，低一點……
（收錄於2024第21屆台積電文學獎作品集）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作者簡介：2007年生，台中女中一年級，編輯社第80屆吉祥物，字逝之，號旭陵崗居士，學名anticipate，又因太過深情而被稱為紀脩染。數學從來沒及格，地理課從來沒醒過。一切獻給，伊德莉拉！
得獎感言：感謝全家人還有全家的番茄義大利麵。感謝師長跟哨裙每天聽我講幹話，貓咪大戰爭八十週年，三小時四十分鐘歌單。感謝陳品媜跟我一起寫東西聊天搭電梯吃湯麵，並幫我拍學生證影本，妳趕快滾去四類。此外還有我聽著寫的王傑，每週聽我告解的輔導室老師，庭庭跟裝又選，以及殉了的新詩跟散文。
星穹鐵道，啟動。
Last edited by @suen 2024-11-14T14:41:03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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