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老人与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版)。李育超译。
海明威(1899—1961),美国小说家。获1954 年诺贝尔文学奖。
小说前面的情节是:老人圣地亚哥是个“背运”的渔夫,连着八十四天没有捕到鱼,第八十五天出海,经过三天两夜的搏斗,终于捕获了一条巨大的马林鱼。
他们[1]航行得很顺利,老人把双手浸在海水里,尽量保持头脑清醒。天空中的积云堆叠得很高,上方还有相当多的卷云,由此老人知道这风会刮上整整一夜。老人不时地看看那条鱼,以确信这是真的。一个小时后,第一条鲨鱼发动了袭击。
这条鲨鱼的出现并不是一个偶然。当那一大片暗沉沉的血渐渐下沉,扩散到一英里深的海水里的时候,它就从深处游了上来。鲨鱼莽莽撞撞地一下子冲过来,划破了蓝色的水面,豁然出现在太阳底下。它随即又落入海水,捕捉到血腥味。然后就顺着小船和鱼的踪迹一路追踪而来。
鲨鱼有时候嗅不到这股气味,但它总能再次找到,也许只是一丝痕迹,它就会游得飞快,紧追上去。那是一条很大的灰鲭鲨[2],生就的游泳高手,能和海里速度最快的鱼游得一样快,除了嘴以外,它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美丽。背部和剑鱼一样蓝,肚子是银白色的,鱼皮光滑漂亮。它的外形和剑鱼十分相像,除了那张大嘴。眼下它正紧闭着大嘴,在水面之下迅速地游着,高耸的背鳍像刀子一般划破水面,没有丝毫摇摆。在它那紧紧闭合的双唇里,八排牙齿全都朝里倾斜,这和大多数鲨鱼的牙齿不同,不是那种常见的金字塔形,而是像爪子一样蜷曲起来的人的手指。那些牙齿几乎和老人的手指一般长,两侧都有刀片一样锋利的切口。这种鱼天生就把海里所有的鱼作为捕食对象,它们游得那么快,体格那么强健,而且还全副武装,这样一来就所向无敌了。此时,它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于是加快速度,蓝色的背鳍破水前进。
老人一看见它游过来,就知道这是一条毫无畏惧、肆意妄为的鲨鱼。他一面注视着鲨鱼游到近前,一面准备好渔叉,系紧绳子。绳子短了点儿,因为他割下了一段用来绑鱼。
老人此时头脑清醒好使,下定决心搏击一番,但却不抱什么希望。真是好景不长啊,他想。他盯着那条紧逼而来的鲨鱼,顺便朝那条大鱼望了一眼。这简直像是做梦一样,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攻击我,但我也许能制服它。尖齿鲨[3],他想,见鬼去吧。
鲨鱼飞速靠近船尾,向大鱼发起袭击。老人看着它张开了嘴,看着它那怪异的眼睛,看着它牙齿发出咔嚓一声,朝着鱼尾巴上方的肉扑咬过去。鲨鱼的头从水里钻了出来,后背也正露出海面,老人听见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响,把渔叉猛地向下扎进鲨鱼的脑袋,正刺在两眼之间那条线和从鼻子直通脑后那条线的交点上。这两条线其实并不存在。真实存在的只有沉重而尖锐的蓝色鲨鱼脑袋,大大的眼睛,还有那嘎吱作响、伸向前去吞噬一切的大嘴。可那是鱼脑所在的位置,老人直刺上去。他使出全身力气,用鲜血模糊的双手把渔叉结结实实地刺了进去。他这一刺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却带着十足的决心和恶狠狠的劲头儿。
老人与海(木刻) 包剑斐 作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出它的眼睛已经没有生气了,接着鲨鱼又翻了个身,缠上了两圈绳子。老人知道它死定了,可它还不肯听天由命。它肚皮朝上,扑打着尾巴,嘴巴嘎吱作响,像一艘快艇似的破浪前进,尾巴在海上溅起白色的浪花。它身体的四分之三都露在水面上,绳子绷得紧紧的,颤抖个不停,最后啪的一声断了。鲨鱼静静地躺在海面上,老人瞧着它,不一会儿它就慢慢沉了下去。
“它咬掉了约莫四十磅肉。”老人大声说。它把我的渔叉和所有的绳子也带走了,他想,况且我这条鱼又在淌血,别的鲨鱼也会来袭击的。
大鱼被咬得残缺不全,他都不忍心再看上一眼。鱼被袭击的时候,他感觉就像是自己受到袭击一般。
好景不长啊,他想。我现在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希望根本没有钓上这条鱼,而是独个儿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
不过,攻击我这条鱼的鲨鱼被我干掉了,他想。它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尖齿鲨。天知道,我可见识过不少大鱼。
“但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我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候就要来了,可我连渔叉都没有。尖齿鲨很残忍,而且也很能干,很强壮,很聪明。不过我比它更聪明。也许并不是这样,他想。也许只不过是我的武器比它的强。
“别想啦,老家伙,”他大声说,“顺着这条航线走吧,事到临头再对付吧。”
不过还是得琢磨琢磨,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件事儿可干了。这个,还有棒球。不知道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会不会欣赏我一举击中鲨鱼的脑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谁都能行。但是,你以为我这两只受伤的手跟得了骨刺一样麻烦吗?我没法搞明白。我的脚后跟从来没出过毛病,只有一次在游泳的时候踩着一条鱼,被它刺了一下,腿的下半截都麻痹了,疼得受不了。
“想点儿高兴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你每过一分钟就离家更近一点儿。丢了四十磅鱼肉,你的船走起来能更轻快。”
他心里很明白如果驶进海流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眼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不,有办法,”他大声说,“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船桨的柄上。”
于是他把舵柄夹在胳膊下面,一只脚踩住帆脚索,就这么做了。
“这下好了,”他大声说,“我还是个老头儿,但可不是手无寸铁了。”
这时候,风更加强劲了,船航行得很顺利。他只看着鱼的前半部分,心里又燃起了一点儿希望。
不抱希望才愚蠢呢,他想。还有,我把这当成了一桩罪过。别去想什么罪过了,他想。眼下不说罪过,麻烦就已经够多的了,况且我对这个一无所知。
我根本就不懂什么罪过,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相信。也许杀了这条鱼是一桩罪过。我看是的,尽管是为了养活自己,让好多人有鱼吃。不过这样说来,干什么都是一种罪过。别再想什么罪过了。
现在已经晚了,再说还有人专门拿薪水干这个呢,让他们去费心吧。你天生是个渔夫,就跟鱼生来是鱼一样。(删减一句)
不过,他喜欢把所有和自己相关的事情琢磨来琢磨去,没有书报可读,也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而且还继续琢磨罪过这个问题。你杀死这条鱼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和卖给别人吃。你杀死它还是为了自尊,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敬爱它,它死了之后你也一样敬爱它。如果你敬爱它,那么杀死它就不算是罪过。要么是更大的罪过?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大声说。
但是,杀死那条尖齿鲨你倒是乐在其中,他想。它跟你一样,靠吃活鱼为生。它不是食腐动物,也不像某些鲨鱼那样,游来游去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它美丽而崇高,无所畏惧。
“我杀了它是出于自卫,”老人大声说,“而且我干得很干净利落。”
再说,他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物降一物。捕鱼能让我以此为生,也能要我的命。那男孩能让我活下去,他想。我可千万不能过于自欺欺人啊。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从鱼身上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来。他嚼着鱼肉,感觉肉质很好,味道鲜美,坚实而多汁,像牲畜的肉,但颜色不红。鱼肉里也没有什么筋,他知道这在市场上能卖出顶高的价钱。可他没有办法不让鱼的气味散到水里去,老人心里清楚就要大难临头了。
微风不断地吹着,稍稍转向东北方向,他知道这意味着风力不会减弱。老人朝前面张望,看不见任何船帆,也看不见船身,或者是船上冒出的烟。只有飞鱼从船头一跃而起,向两边滑落,还有一簇簇黄色的马尾藻。他甚至连一只鸟也看不见。
他已经驾船航行了两个钟头,在船尾歇息着,时不时嚼上一点儿大马林鱼肉,尽量养精蓄锐,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率先露面的那一条。
“呀!”他大声叫起来。这个字眼是无法翻译的,也许不过是一种声音,像是一个人感觉钉子穿过自己的双手钉进木头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发出来的。
“加拉诺鲨[4]: 。”他大声说。他看见第二个鱼鳍紧跟着第一个钻出海水。从那褐色的三角形鱼鳍和甩来甩去的尾巴来看,他认出这是铲鼻鲨。这两条鲨鱼嗅到血腥味顿时兴奋起来,它们都饿傻了,兴奋得一会儿跟丢了,一会儿又嗅到了,不过始终都在逼近。
老人系紧帆脚索,卡住舵柄,然后拿起绑上了刀子的船桨,尽量轻地举起来,因为双手疼得不听使唤了。接着,他张开手,轻轻地握住船桨,双手松弛下来。他又紧紧地攥起手,让它们忍着疼痛不畏惧,一面看着鲨鱼游过来。他能看见鲨鱼那又宽又扁、像铲子一样尖利的脑袋,还有尖端呈白色的宽阔的胸鳍。这两条可恶的鲨鱼,臭气熏人,它们既是食腐动物,也是杀手,一旦饿极了,连船桨和船舵都会咬。就是这种鲨鱼,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的时候咬掉它们的腿和鳍状肢。赶上饥饿的时候,它们还会在水里袭击人,即使人身上没有鱼血或者黏液的腥味。
“呀!”老人说,“加拉诺鲨,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来了,不过它们过来的方式和灰鲭鲨不同。有一条鲨鱼转身钻到小船底下,不见了踪影,等它开始撕扯大鱼的时候,老人感到小船都在晃动。另一条用细长的黄眼睛盯着老人,随即飞快地游过来,半圆形的嘴张得大大的,朝着鱼身上被咬过的地方咬了下去。它那褐色的头顶以及脑袋和脊髓相连接的背部有一道清晰的纹路,老人把绑在船桨上的刀子朝那个交叉点刺进去,又拔出来,再刺进它那黄色的猫一样的眼睛。鲨鱼放开了大鱼,身子朝下溜,临死还吞下了咬下来的鱼肉。
另一条鲨鱼还在糟蹋大鱼,弄得小船依旧摇摆不定,老人放松了帆脚索,让小船横过来,露出船底的鲨鱼。他一看见那条鲨鱼,就探过身朝它刺去。他刺中的只是鱼身,鱼皮生硬,刀子几乎戳不进去。这下子震得他的双手和肩膀生疼。不过,那鲨鱼很快就浮上来,脑袋露出了水面,老人趁它的鼻子刚钻出水面挨上大鱼,对准它那扁平脑袋的正中间扎了下去。老人拔出刀,再朝同一个地方扎过去。它还是用嘴紧咬着大鱼不放,老人一刀戳进它的左眼,可它还是不肯走。
“还没够吗?”老人说着,把刀刃戳进鲨鱼的脊椎和脑袋之间。这下子倒是很容易,他感觉鲨鱼的软骨断裂开了。老人将船桨倒过来,把桨片插进鲨鱼的两颚之间,想撬开它的嘴。他旋转了一下桨片,鲨鱼松开嘴溜走了,他说:“走吧,加拉诺鲨。溜到一英里深的地方去吧。去看你的朋友,或者见你妈去吧。”
老人擦擦刀刃,放下船桨。然后他找到帆脚索,船帆鼓起来了,他驾着小船顺着原来的航线向前行驶。
“它们准把这鱼咬掉了四分之一,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大声说,“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希望我压根儿没有钓上它来。鱼啊,真抱歉。这下子一切都糟透了。”他住了口,再也不想看一眼那条鱼。它的血都流尽了,又经受着海浪拍打,看上去像镜子的银白色背衬,身上的条纹依然可见。
“鱼啊,我本来就不该出海到这么远的地方,”他说,“对你对我都不好。鱼啊,真抱歉。”
算啦,他自言自语道,还是留神看看绑在刀上的绳子有没有断,再把手保养好,因为还会有鲨鱼来袭击。
“要是有块磨刀石就好了,”老人查看了一下绑在桨柄上的绳子,说,“我真该带一块来。”你该带的东西多着哪,他想。可你就是没带,老家伙。眼下可不是想自己缺什么的时候。还是想想用手头儿的东西能派什么用场吧。
“你给了我好多忠告,”他大声说,“我都听烦了。”
他把舵柄夹在胳膊下面,小船行进的时候,他把双手浸在海水里。
“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不过小船现在轻多了。”他不愿去想残缺不全的鱼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猛撞上去,都会撕去一块肉,而且大鱼在海里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道有公路那么宽的踪迹。
这条鱼可以够一个人过整整一冬,他想。别想这个啦。还是歇息歇息,让手好起来,保住剩下的鱼肉吧。和水里的血腥味比起来,我手上的根本不算什么。再说,手也不怎么流血了。手割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出点儿血也许能让左手不再抽筋。
我现在能想点儿什么呢?他暗自琢磨。没什么可想的。我什么也不能想,就等着别的鲨鱼来吧。真希望这是一场梦,他想。可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个好结果呢。
接着是一条独自赶上来的铲鼻鲨。它那架势像是一头猪直奔食槽,要是猪能有那么大的嘴,可以让你把脑袋伸进去的话。老人任凭它袭击大鱼,紧接着把绑在船桨上的刀子刺进它的脑袋。但是鲨鱼翻滚着向后猛地一退,刀刃啪的一声断了。
老人稳定下来掌着舵,甚至不去看那条大鲨鱼在水里慢慢地下沉,开始还是原来那么大,后来越来越小,只有丁点儿大了。这种情景总让老人看得入迷,可这次他连看也不看一眼。
“现在我还有那把手钩,”他说,“可也没什么用。还有两把船桨、舵柄和那根短棍。”
这下子它们算是把我打垮了,他想,我太老了,没法用棍子打死鲨鱼了。不过只要手里还有短棍和舵柄,我就要试试看。
他又把双手浸在水里。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除了大海和天空他什么也看不见。空中的风比刚才更大了,他盼望不久就能看见陆地。
“老家伙,你累了,”他说,“你从骨子里累了。”
直到太阳快落下之前,鲨鱼才再次来袭击。
老人看见几片棕色的鱼鳍正顺着大鱼在水里留下的宽阔的踪迹统游过来。它们甚至没有东闻西嗅寻找气味,就并排直奔小船而来。
他卡住舵柄,系紧帆脚索,伸手到船尾下去拿棍子。这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来的桨柄,大约两英尺半长。手柄很短,只有用一只手紧握着才好发力,他用右手好好攥住,时松时紧,注视着两条鲨鱼过来。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得等第一条紧紧咬住大鱼时,再打它的鼻尖或者直接打它的头顶,他想。
两条鲨鱼一齐紧逼而来,他一看见离他最近的一条张开嘴,咬住了大鱼银色的体侧,就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落下去,打在鲨鱼宽阔的脑袋顶上。棍子敲上去的时候,他觉得像是打在坚韧的橡胶上,但他也感到了坚硬的骨头。趁鲨鱼从大鱼身上往下溜的时候,他又狠狠地打在鲨鱼的鼻尖上。
另一条鲨鱼不断游进游出,这时候又张大嘴逼了上来。鲨鱼猛撞在大鱼身上,咬紧了嘴巴,老人可以看见一块块白花花的鱼肉从它的嘴角漏出来。他抡起棍子打过去,但只敲在头上,鲨鱼看看他,把咬在嘴里的肉撕扯下来。趁它溜走把肉吞下去的当儿,老人再一次抡起棍子朝它打去,却只打在橡胶一般厚实坚韧的地方。
“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再来吧。”
鲨鱼冲了上来,老人趁它合上嘴的时候给了它一下子。他把棍子举得高得不能再高了,结结实实地打在鲨鱼身上。这回他感觉打中了脑袋根部的骨头,接着又朝同一部位打了一下,鲨鱼有气无力地撕下嘴里叼的鱼肉,从大鱼身上出溜下去。
老人提防着它再游回来,可是两条鲨鱼都没再露面。随后他发现其中一条在海面上兜圈子,却没看见另一条鲨鱼的鳍。
我不能指望干掉它们了,他想。年轻力壮的时候倒是能办到。不过,我把它们俩都伤得不轻,没有一条身上好受。要是我用两只手抡起一根棒球棒,准能把第一条鲨鱼打死。就是现在也能行,他想。
他不想再看那条鱼。知道有一半都给毁了。就在他跟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天就要黑了。”他自言自语道,“到时候我就能看见哈瓦那[5]的灯光了。要是朝东走得太远,就能看见一片新开辟的海滩上的灯光。”
现在离陆地不会太远了,他想。但愿没人太为我担心。当然啦,只有那男孩会担心。不过,我相信他会对我有信心。好多上了岁数的渔夫也会为我担心,还有不少别的人也会的,他想。我住在一个人心善良的镇子里啊。
他没法再跟鱼说话了,因为鱼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
“半条鱼,”他说,“你原来是一整条。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咱们俩都毁了。不过,咱们杀死了好多条鲨鱼呢,你和我一起,还打垮了好多条。你杀死过多少啊,鱼老弟?你头上的长矛可不是白长的啊。”
他喜欢想这条鱼,想着它如果能自由游弋,会怎样对付一条鲨鱼。我应该砍下鱼嘴,用来跟鲨鱼搏斗,他想。但我没有斧头,后来连刀也没有了。
不过,我要是砍下了鱼嘴,就能把它绑在桨柄上,那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这样我们也许就能一块儿跟它们斗了。要是夜里来了鲨鱼,该怎么办?能有什么办法?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一直斗到死。”
可是,现在一片漆黑,不见光亮,也没有灯火,只有风在吹,船帆稳稳地把小船拖向前去,他觉得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他把双手合在一起,手掌相互摩挲着。这双手没有死,只要一张一合,就能感到活生生的疼痛。他的后背靠在船尾,他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感觉到的。
我许过愿,如果逮住了这条鱼,要念那么多遍祈祷文,他想。可我现在太累了,没法念。我还是把麻袋拿来披在肩上吧。
他躺在船尾掌着舵,等待天空出现亮光。我还有半条鱼,他想。也许我走运,能把前半条带回去呢。我总该有点儿运气吧。不会的。他说,你出海太远了,你的好运气都给毁了。
“别犯傻了,”他大声说,“还是清醒着点儿,掌好舵吧。兴许你还能交上好大的运气呢。”
“要是有地方卖的话,我倒想买些运气。”他说。
我能拿什么来买呢?他问自己。用一支搞丢了的渔叉、一把折断的刀子,还有一双损坏的手能买来吗?
“也许你能行,”他说,“你试着用连续出海八十四天换来好运气,人家差一点儿就卖给你了。”
绝对不能胡思乱想,他暗自琢磨。好运这玩意儿,出现的形式多种多样。谁能认得准啊?可不管是什么样的好运,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想要一点儿。但愿我能看到灯火的亮光,他想。我希望得到的东西太多了。眼下只希求一样。他尽量坐得舒服些掌着舵,知道自己没有死,因为身上还在疼。
他看见城市灯光的倒影,肯定是在夜里10 点钟左右。起初只是依稀可见,就像月亮升起之前的微弱天光。随后,隔着随风力变大而汹涌起的海洋,那光亮也越来越清晰。他驶进光影里,心想,要不了多久就能到达海流的边缘了。
这下事情就要过去了,他想。不过,它们可能还会来袭击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手无寸铁,怎么对付它们呢?
这时候,他浑身僵硬、酸痛,在夜晚的寒气里,身上的伤口和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让他感到疼痛。但愿不用再搏斗了,他想,真希望不用再搏斗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又上阵了,而且这次他心里明白,搏斗也是徒劳。鲨鱼成群结队地游了过来,直扑向大鱼,他只能看见鱼鳍在水面上划出的一道道线痕,还有它们身上的鳞光。他用棍子朝鲨鱼的头直打过去,听到几张鱼嘴咬啮的声响,还有它们在船底下咬住大鱼,让小船来回摇晃的声音。他只能凭感觉和听觉拼死拼活地一顿棍棒打下去,觉得棍子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就这么丢了武器。
他把舵柄猛地从舵上扭下来,用它乱打乱砍一气,双手紧攥着,一次又一次地猛砸下去。但是此时鲨鱼已经来到了船头,一个接着一个,或者成群扑上来,撕咬下一块块鱼肉,它们转身再来的时候,鱼肉在水面下闪着亮光。
最后,有条鲨鱼朝鱼头扑来,他知道这下子全完了。他抡起舵柄砸向鲨鱼头,正打在它的嘴上,那嘴卡在沉甸甸的鱼头上,撕咬不下。他又接二连三地抡起舵柄。他听见舵柄断了,就用断裂的手柄刺向鲨鱼。他感到手柄刺了进去,知道它很尖利,就接着再刺。鲨鱼松开嘴,翻滚着游走了。这是来犯的鲨鱼群中的最后一条。已经没有什么可让它们吃的了。
老人这时候差点儿喘不过气来,感觉嘴里有股怪味儿,那是一股铜腥味儿,甜腻腻的,他一时有些害怕,不过那味道并不太重。
他往海里啐了一口,说:“吃吧,加拉诺鲨,做个梦吧,梦见你杀了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终于被击垮了,无法挽回,他回到船尾,发现舵柄的一头尽管参差不齐,还是能塞进舵孔,让他凑合着掌舵。他把麻袋围在肩膀上,驾着小船起航了。他很轻松地驾着船,没有任何想法和感觉。此时,他已经超脱了一切,只是尽心尽力地把小船驶回家去。夜里,有些鲨鱼来袭击大鱼的残骸,就像人从餐桌上捡面包屑一样。老人毫不理睬,除了掌舵以外,什么都不在意。他只注意到,没有了船边的重负,小船行驶得那么轻快,那么平稳。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除了船舵,它还算是完好无损。船舵是很容易更换的。
老人与海(木刻) 包剑斐 作
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海流中间,可以看见沿岸的海滩村落里的灯光。他知道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回家已经毫不费力了。
不管怎么说,风是我们的朋友,他想。接着他又想,那是有时候。还有大海,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就是床,他想。床是一件很不错的东西。你给打垮了,反倒轻松了,他想。我从来不知道竟会这么轻松。是什么把你给打垮了呢,他想。
“没有什么把我打垮,”他大声说,“都是因为我出海太远了。”
等他驶进小港,露台饭店的灯光已经熄灭,他知道大家都上床歇息了。先前的微风越刮越大,此时已经非常强劲。不过,海港里静悄悄的,他驾船来到岩石下面的一小片沙石滩。没人帮忙,他只好一个人把船尽可能往上拖,随后跨出来,把小船紧紧地系在一块岩石上。
他取下桅杆,卷起船帆捆好,然后扛着桅杆开始往岸上爬。这会儿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累。他停下来站了一会儿,回头望望,借着街灯反射的光亮,他看见那条鱼的大尾巴直竖着,好长一段拖在船尾后面。他看到鱼的脊骨裸露出来,呈一条白线,脑袋漆黑一团,伸出长长的嘴,头尾之间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他又开始往上爬,到了顶上一下子摔倒在地,他躺了一会儿,桅杆横压在肩上。他努力想要站起身来,但这太难了,就扛着桅杆坐在那儿,朝大路那边望去。一只猫从路对面走过,忙活着自己的事儿,老人定睛看了看它,又把目光投向大路。
他终于放下桅杆,站了起来。他拿起桅杆扛在肩上,顺着大路走去,一路上坐下歇了五次,才走回自己的小棚屋。
进了棚屋,他把桅杆靠在墙上,摸黑找到一个水瓶,喝了口水。随后他躺在床上,把毯子拉过来盖住肩膀,又盖住后背和双腿,他脸朝下趴在报纸上,胳膊伸直,掌心朝上。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这句激励了无数人的话,正是出自《老人与海》。这篇小说展现了人与自然之间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一个孤单的老人,面对险恶的大海,力量对比是悬殊的,结果似乎也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小说却通过接踵而至的搏斗,展现出一种永不言败的精神。阅读时,要围绕老人这一失败英雄的形象及其象征意义,体会小说所赞颂的“人的灵魂的尊严”(海明威《致华莱士·梅耶》)。
早年做新闻记者的经历,使海明威拥有了一种“非同寻常的艺术自觉”(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他的小说语言凝练而又精当,少有修饰,往往用朴素的语句直接呈现场景和形象,却充满内在张力,令人印象深刻。细读作品中描写的老人与鲨鱼五个回合的搏斗场景,感受小说冷静、密实的叙事风格,体会作品是如何通过一个个富有活力的细节推动情节发展,最终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的。文中还有大量的内心独白,找出来读一读,体会其对表现人物性格和揭示小说主题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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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老人、渔船及他所捕获的、拴在渔船上的大马林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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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鲭(qīng)鲨〕软骨鱼纲鼠鲨目的一种鲨鱼。背部青色,性情凶猛,善追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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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当地对灰鲭鲨的俗称。原文为Dentuso,西班牙语,意思是“牙齿锋利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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铲鼻鲨的俗称。原文为Galano,西班牙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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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首都,位于墨西哥湾入口处。海明威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这里度过。这里也是小说主人公圣地亚哥的居住地。 ↩︎
Last edited by @suen 2024-08-17T05:40:22Z